《偷书贼》第35章


“我家地下室里有个犹太人。”
书在她大腿上微微颤动,秘密就挂在她嘴边。这个秘密仿佛在舒舒服服地把两条腿交叉着。
“我得回家了。”她终于开口了。她的手在颤抖。远处有久违的阳光。一阵微风从窗户吹进来,带来了锯末一样的雨丝。
莉赛尔把书放回原处时,女人坐的椅子在地板上发出“咯吱”的声音,她走过来了,每次结束时都是这样。她走过来,重新取出莉赛尔看的那本书,脸上那些悲伤造成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她把书递给女孩。
莉赛尔吃惊地退到一边。
“不,”莉赛尔说,“谢谢您。我家里的书已经够了,下次再来看吧。我和爸爸正在重新读一本。你知道,就是那天晚上我从火堆里偷走的那本。”
镇长夫人点点头。如果莉赛尔·梅明格还有一件事情值得称赞,那就是,她的偷窃行为不是因贪婪而起。她只偷自己想拥有的书。现在,她的书已经足够了。她把《泥人》读了四遍,也喜欢重新阅读《耸耸肩膀》。还有,每天晚上上床前,她都会翻开那本面面俱到的《掘墓人手册》。《监视者》夹在这本书里面。她读着书上的文字,抚摸着画上的鸟儿,慢慢地翻看着窸窣作响的书页。
“再见,赫曼太太。”
她走出书房,经过铺着木地板的大厅,从空旷的门厅出来。她喜欢在台阶上多站一会儿,俯瞰下面的莫尔钦镇。这天下午,镇子上空笼罩着一层黄色的薄雾,薄雾轻抚着屋顶,好像在抚摸一个宠物。街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仿佛在洗淋浴。
走下台阶来到慕尼黑大街时,偷书贼突然转过身,抛下那些打着伞的男人和女人们——她身上像装了发条一样,从一个垃圾桶跑到另一个垃圾桶。雨幕掩护着女孩,让她忘记了羞耻。
“在这儿!”
她对着乌沉沉的浮云大笑起来,为自己的发现庆幸不已。她伸手捡起一张被揉成一团的报纸,虽然报纸的第一版和最后一版都被雨水泡成了黑糊糊的一团,但她仍然把它折叠得整齐的,夹在胳膊下面。几个月来,每周二她都会这么做。
现在,莉赛尔·梅明格只有周二用送衣服。这一天她通常会有所收获。当她找到一张《莫尔钦快报》或别的印刷品时,她会抑制不住胜利的喜悦。只要能发现一张报纸,这一天就没有白过。要是这张报纸的字谜游戏碰巧没人填过的话,那这一天就太完美了。她会跑回家,关上身后的大门,把报纸拿到地下室去。
“有字谜吗?”他会问。
“空白的。”
“好极了。”
犹太人笑着接过报纸,开始在地下室微弱的灯光下阅读。莉赛尔就在一旁观察他,看他专注地读报,然后填字谜,最后从头到尾把报纸重读一遍。
天气暖和的时候,马克斯会一直待在地下室里。白天,通往地下室的门敞开着,好让一缕阳光从门厅射进地下室里。虽然门厅里本身光线也不充足,但在这种特殊年代,你得量入为出。有点光总比没有强,虽然煤油还没有少到可怜的地步,但最好尽量节省。
莉赛尔总是坐在床罩上。她读书,马克斯填字谜游戏。他们相隔几米远,不大说话,只能听到翻书的声音。她经常在上学时把书留给马克斯看。汉斯·休伯曼和埃里克·范登伯格由音乐结成了朋友,马克斯和莉赛尔却是因为分享无声的文字而走到一起的。
“嗨,马克斯。”
“嗨,莉赛尔。”
然后他们就坐下来读书。
有时,她会观察他。她觉得最好能用简明的语言来概括他的大致模样:浅褐色皮肤,眼窝深陷,呼吸的声音像逃犯,内心虽然绝望,外表却不动声色,只有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更多的时候,莉赛尔会闭上双眼,让马克斯对她老是认错的单词提问。还是记不住时,她会恶狠狠地咒骂。然后站起身,把它们都刷在墙上,有时甚至要写上十几次。马克斯·范登伯格和莉赛尔·梅明格一起闻着油漆和水泥的味道。
赌徒们(骰子有七面)(3)
“再见,马克斯。”
“再见,莉赛尔。”
她躺在床上,难以入睡,脑子里开始构想他在地下室里的样子。在她的想象中,他总是和衣而睡,连鞋子都穿在脚上,随时准备再次逃走,甚至入眠后都还睁着一只眼睛。
天气报告员:五月中旬
莉赛尔打开门,同时张开了嘴巴。
她的足球队在汉密尔街上以六比一打败了鲁迪那个队,她欣喜若狂地冲进厨房,把她进球的情形告诉了妈妈和爸爸。接着,又冲到地下室把详情告诉了马克斯。马克斯放下报纸,专心听着,和女孩一起放声大笑。
等她讲完了进球的故事,他们沉默了好几分钟,直到马克斯抬起眼睛。“莉赛尔,你能帮我个忙吗?”
莉赛尔还沉浸在汉密尔街的胜利中,她从床罩上跳起来,没有说话,但她的行动充分表明了她愿意为他效劳。
“你讲了你们射门的情形,”他说,“可是我不清楚上面的天气如何。我不知道上面是阳光普照,还是阴云密布。”他伸手摸摸剪得太短的头发,湿润的眼睛在恳求着一件最简单的事情。“你能上去看看,然后告诉我外面的天气如何吗?”
莉赛尔飞快地跑上楼,站在距离大门两三米远的地方——门上有口痰,观察着天空。
回到地下室后,她告诉他。
“今天的天空是蓝色的,马克斯,有一溜细长的白云,就像一根绳子一样伸展出去,云的尽头是太阳,它就像一个黄色的洞。”
这个时候,马克斯知道,只有孩子才能这样描述天气。他在墙上画了一根长长的绳子,绳子的一头拴着一个如水滴般坠落的黄色太阳,好像你能跳进去潜水一样。他在绳子似的白云上画了两个人——
一个瘦削的女孩和一个干瘪的犹太人——两人手挽手向那个正在滴落下来的太阳走去。他在这幅画的下面写了几句话。
马克斯·范登伯格写在墙上的话
今天是星期一,他们沿着一条绳子向太阳走去。
拳击:五月末
对马克斯·范登伯格来说,只有冰凉的水泥地面和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供他消磨。
每一分钟都是残酷的。
每一个小时都是惩罚。
在他清醒时,他的头顶上总是有只时间之手,毫不犹豫地要将他榨干。它微笑着,挤压着,让他活下来。要出于怎样的恶意,才会让一个人这样活下去啊。
汉斯·休伯曼每天至少会走下楼来一次,和他聊聊天。偶尔,罗莎也会端一点干硬的面包下来。然而,只有莉赛尔来的时候,马克斯才会对生活重新产生兴趣。最初,他试图抵制这种兴趣,但每天都要进行抵制是很困难的,因为女孩每次都会带来一份新的天气报告,要么是湛蓝的天空,硬纸板一样的云彩,要么是突然钻出来的太阳,就像上帝吃撑了把它吐了出来一样。
他独自一人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正在消失。他的衣服都是灰色的,好像它们已经开始准备消失了——从裤子到套头毛衣再到上衣,都是灰色的,它们就像水一样要从他身上滴下来了。他经常查看他的皮肤是否也在剥落,因为他的身体好像在融化似的。
他需要的是一系列新活动。首先就是做运动。他开始做俯卧撑,先让腹部朝下趴在地下室冰凉的地板上,再用手臂把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来。每做一下,他都感觉自己的手臂要断了似的,他疑心自己的心脏会跳出来,悲惨地掉在地上。在斯图加特市,当他还是一个少年时,他一次能做五十个俯卧撑。而现在,二十四岁的他只能做十个了,虽然他比正常体重轻了有六七公斤。一周后,他能连续做十六个俯卧撑和二十二个仰卧起坐了,并可重复两遍。练习完后,他挨着油漆桶朋友靠墙坐下,牙齿里都能感觉到脉搏的跳动,身上的肌肉摸上去像块蛋糕。
他不时考虑这样强迫自己做运动是否值得。不过,有的时候,在他心跳平稳、身体运转正常时,他会熄了灯,独自站在黑漆漆的地下室里。
!。。
赌徒们(骰子有七面)(4)
他二十四岁了,可仍喜欢幻想。
“在蓝角里,”他小声当着评论员,“我们能看到世界冠军,日耳曼民族的杰出领袖——元首,”他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子,“在红角里,站着脸色阴暗的犹太挑战者——马克斯·范登伯格。”
周围的一切都仿佛是真实的。
白色的灯光打在拳击台上。观众们站在四周悄悄嘀咕着——人们的说话声真是美妙。这里的每个人怎么会同时有话要讲呢?拳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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