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书贼》第37章


不过,这不是一个玩笑。
粉刷匠们:六月初
马克斯的另一项工程是《我的奋斗》这本残破的书。书里的每一页纸都被裁了下来,放在地板上等着刷油漆,然后再挂起来吹干,最后重新夹到封面和封底中间。一天,莉赛尔放学后走下楼梯,发现马克斯、罗莎和她爸爸都在刷着各人面前的书页。许多页纸都被挂在一条绷得长长的绳子上,就像他们做《监视者》那本书一样。
三个人同时抬起头来说话。
“嗨,莉赛尔!”
“给你一把刷子,莉赛尔。”
“小母猪,来得正好,你到哪儿晃了半天?”
莉赛尔开始刷油漆时,还在思考着马克斯·范登伯格和元首比赛的事情,想象着他描述的那番景象。
1941年6月,地下室的想象
人们殴打完马克斯,纷纷爬出围栏。马克斯和元首为了各自的性命而搏斗,两人都被对方打得撞到了楼梯。元首的胡子上沾上了鲜血,脑袋右侧的头发上也有血迹。“来吧,元首,”犹太人说着挥挥手,让元首过来,“来吧,元首。”
幻觉消失时,她刚好刷完了第一页。爸爸对她眨眨眼。妈妈嫌她油漆泼得太多了。马克斯查看着每一张、每一页,也许是在计划要画点什么。许多个月以后,他会把这本书的封面也刷上油漆,在里面写下一个故事,配上插图,再加上一个新标题。
这天下午,在汉密尔街三十三号下面的秘密处所,休伯曼夫妇,莉赛尔·梅明格和马克斯·范登伯格一起准备好了《撷取文字的人》一书所需要的纸张。
当油漆匠的感觉真好。
一决胜负:6月24日
现在轮到骰子的第七面了。是在德国进攻苏联的两天以后,英国和苏联加入同盟国的三天以前。
七点。
你掷下骰子,看着它滚过来,你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骰子。你知道它预示不幸,但你也一直清楚它一定会到来。你把它带进屋子,桌子都能从你的呼吸中嗅出它的味道来。这个犹太人从一开始就从你的口袋里冒出来,他是你口袋外沿上的一个污点。你掷骰子时,明白自己一定会掷到七点——那是别人找来伤害你的一个理由。骰子落地,它盯着你的两只眼睛,奇妙,却又令人厌恶。你移开视线,它却还靠吸你胸口的鲜血来维持生命。
只不过是运气不好。
你这样说。
这并不重要。
这就是你让自己相信的——因为在你的内心深处,知道运气的这一小小转变是危险来临的信号。你隐藏了一个犹太人,就要付出代价。无论如何,你都要付出代价。
莉赛尔事后告诉自己这算不了什么,也许是因为她在地下室里开始写自己的故事时已经发生了太多变故,她已经习以为常。在整件事情中,她认为罗莎被镇长夫人解雇根本算不上什么不幸,与窝藏犹太人完全无关,倒是与战争密切相关。可是,那个时候,的确让人有种受到惩罚的感觉——因窝藏犹太人而受到惩罚。
事情在6月24日前一周就有了征兆。莉赛尔像往常一样在垃圾堆里替马克斯·范登伯格找到一张报纸。她把手伸进慕尼黑大街上的一个垃圾桶里,翻出一张报纸夹在腋下。她把报纸递给了马克斯,他开始读第一遍时,瞟了她一眼,然后指着头版上的一张照片说:“这不是你替他们洗衣服的那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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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徒们(骰子有七面)(7)
莉赛尔从墙边走过来,她本来一直在写“争论”一词,在马克斯的画作——长绳似的云朵和水滴一样的太阳——旁写了六个“争论”。马克斯给她看报纸,她确认了一下。“是他。”
她继续读这篇文章,里面引用了镇长海因斯·赫曼的话,说虽然战事进展顺利,但,和全体有强烈责任感的德国人一样,莫尔钦镇的居民也应当做好充分准备,以度过更大的难关。“你们永远不知道,”他声称,“我们的敌人在想些什么,或者他们准备如何打垮我们。”
一周后,镇长的话成为了可怕的现实。莉赛尔依然出现在格兰德大街上镇长家的书房里,她坐在地板上读《吹口哨的人》。镇长夫人并没有反常的表现(或者坦白说,没有其他暗示),直到最后莉赛尔要离开的时候,她把《吹口哨的人》递给莉赛尔,并且坚持让女孩收下。“请你拿着吧。”她几乎是在恳求女孩,她把书郑重而坚决地塞到女孩手里,“拿着吧,请你拿着吧。”
莉赛尔被她奇怪的举动打动了,不忍心再让她失望。她正要问脏衣服在哪儿的时候,身穿浴袍的镇长夫人用忧郁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把手伸进五斗橱,取出一个信封,挤出一句话。“对不起,这是给你妈妈的。”
莉赛尔屏住了呼吸。
她猛然感到两只脚在鞋子里是那么空荡荡。她的喉咙哽咽,身体颤抖。当她终于伸出手要碰到信封时,听到了书房里的时钟走动的声音。她悲伤地意识到,时钟不仅是在冷漠地那“滴滴答答”的声音冷漠而坚硬,更像是一把锤子发出的声音,它被人抡起来,不紧不慢地砸在地上。这是掘墓的声音。要是我的墓地已经挖好就好了,她这么想着——因为这时候,莉赛尔·梅明格一心只想死掉。别人不来洗衣服没多大关系,还有镇长和他的书房在,还有她和镇长夫人之间的关系存在。这也是最后一家顾客了,是最后的希望,现在也消失了。这次,她觉得遭到了最可耻的背叛。
她怎么去面对妈妈?
对罗莎来说,这点微薄的收入可以填补许多亏空,意味着能多买一点面粉,多买一块肉。
伊尔莎·赫曼这会儿急于摆脱莉赛尔。她紧了紧裹住身上的长袍——莉赛尔由此看穿了她的想法。虽然她笨拙地想表示歉意,但她显然也打算摆脱这尴尬的处境。“告诉你妈妈,”她又说起话来,而且声音已经变了调,还把一句话分成了两句来说,“我们很抱歉。”她开始领着女孩朝门口走。
莉赛尔觉得肩膀疼痛,这是最终被抛弃的打击造成的。
就这样吗?她在心里问道,你就这么把我扫地出门了?
莉赛尔慢慢拿起她的空袋子,向门口走去。她在门外转过身,盯住了镇长夫人,这是她这一天里倒数第二次盯着镇长夫人。她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脸上带着近乎野蛮的骄傲。“非常感谢。”她说。伊尔莎·赫曼无奈地笑了笑。
“如果你还想来看书,”这个女人在撒谎(在处于震惊和悲伤中的女孩看来,这是个谎言),“欢迎你再来。”
此时此刻,莉赛尔对这间空荡荡的门厅感到吃惊。这里的空间太大了。人们为什么需要这么大的地方来进出呢?要是鲁迪在场,他准会叫她白痴——这里可以住得下他全家了。
“再见。”女孩说。门缓缓关闭,仿佛它也带着重重忧郁。
莉赛尔没有离开。
她坐在台阶上,久久地注视着小镇。天气不冷不热,莫尔钦镇宁静祥和,像装在一个广口瓶里一样。
她打开信。镇长海因斯·赫曼在信中委婉地列举了不再需要罗莎·休伯曼服务的原因。大部分内容都集中在一个原因上——如果镇长继续享受这小小的奢侈,却建议别人渡过难关的话,他就太像个伪君子了。
最后,她站起身朝家里走去,当她看到慕尼黑大街上“斯丹纳裁缝店”的招牌时,终于又有了反应。她内心的悲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愤怒。“该死的镇长,”她小声说,“可恶的女人。”要渡过难关,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雇佣罗莎,相反,他们却解雇了她。尽管莉赛尔相信他们自己能洗衣服、熨衣服,像普通人一样,像穷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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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徒们(骰子有七面)(8)
她手里的《吹口哨的人》被紧紧攥着。
“所以你给我这本书,”女孩心想,“想可怜我——好让你自己好受点……”镇长夫人在此之前就打算把书送给她的事实已经不重要了。
她像上次一样转身朝格兰德大街八号走去,她竭力控制自己跑过去的冲动,好友时间准备待会儿要说的话。
然而,她失望地发现镇长不在家,他的车没有稳稳地停在街上的空位里,也许这也是件好事。要是他的车子停在那儿,在这场富人和穷人的较量中,说不准她会对它干出点什么事儿来。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台阶,使劲敲打着门环,手都被震痛了。她喜欢这痛苦。
镇长夫人看到女孩时显然吃了一惊。她那柔软的头发还有点湿润。当她注意到莉赛尔原本苍白的小脸上流露出的愤怒表情时,她脸上的皱纹加深了。她张开嘴,却没有说出话来,因为莉赛尔抢先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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