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集-小说卷2》小说卷2-第68章


“好的,就是明天吧。”
万万爬到牛背上去翻天睡,一路唱着山歌走去了。
毛弟顾自依然骑了牛,到老虎峒的黑白相间颜色石壁下。
这里有条小溪,夹溪是两片墙样的石壁,一刀切,壁上全是一些老的黄杨树。当八月时节,就有一些专砍黄杨木的人,扛了一二十丈长的竹梯子,腰身盘着一卷麻绳,爬上崖去或是从崖顶垂下,到崖腰砍树,斧头声音它它它它……满谷都是。
老半天,便听到喇喇喇的如同崩了一山角,那是一段黄杨连枝带叶跌到谷里溪中了。
接着不久又是它它它它的声响。看牛看到这里顶遭殃。但不是八月,没有伐木人,这里可凉快极了。沿这溪上溯,可以到万万所说那个碾房。碾房是一座安置在谷的尽头的坎上的老土屋,前面一个石头坝,坝上有闸门,闸一开,坝上的积水就冲动屋前木水车,屋中碾石也就随着转动起来了。碾房放水时,溪里的水就要凶一点,每天碾子放水三次,因此住在沿溪下边的人忘了时间就去看溪里的水。
毛弟到了老虎峒的石壁下,让牛到溪一边去吃水。先没有上去,峒是在岩壁的半腰,上去只一条小路,他在下面叫:“大哥!大哥!”
“大哥呀!大哥呀!”
象打锣一样,声音朗朗异常高,只有一些比自己声音来得更宏壮一点的回声,别的却没有。万万适间说的那岩鹰,昨天是在空中盘旋,此时依旧是在盘旋。在喊声回声余音歇憩后,就听到一只啄木鸟在附近一株高树上落落落落敲梆梆。
“大哥呀!癫子大哥呀!”
有什么象在答应了,然而仍是回声学着毛弟声音的答应!
毛弟在最后,又单喊“癫子”,喊了十来声。或者癫子睡着了。

些小的山雀全为这声音惊起,空中的鹰也象为了毛弟喊声吓怕了,盘得更高了。
若说是人还在睡,可难令人相信的。
“他知道我在喊他,故意不作声,”毛弟想。
毛弟就慢慢从那小路走,一直走到万万说的那一堆乱石头处时,不动了。他就听。
听听是不是有什么人声音。好久好久全是安静的。的确是有岩鹰儿子在咦咦的叫,但是在对面高高的石壁上,又听到一个啄木鸟的擂梆梆,这一来,更冷静得有点怕人了。
毛弟心想,或者上面出了什么事,或者癫子简直是死了。
心思在划算,不知上去还是不上去。也许癫子就是在峒里为另一个癫子杀死了。也许癫子自己杀死了。……“还是要上去看看,”他心想,还是要看看,青天白日鬼总不会出现的。
爬到峒口了,先伸头进去。这峒是透光,干爽,毛弟原先看牛时就是常到的。不过此时心就有点怯。到一眼望尽峒中一切时,胆子复原了。里面只是一些干稻草,不见人影子。
“大哥,大哥,”他轻轻的喊。没有人,自然没有应。
峒内有人住过最近才走那是无疑的。用来做床的稻草,和一个水罐,罐内大半罐的新鲜冷溪水,还有一个角落那些红薯根,以及一些撒得满地虽萎谢尚未全枯的野月季花瓣,这些不仅证明是有人住过,毛弟从那罐子的式样认出这是自己家中的东西,且地上的花也是一个证,不消说,癫子是在这峒内独自做了几天客无疑了。
“为什么又走了去?”
毛弟总想不出这奥妙。或者是,因为昨天已为万万知道,恐怕万万告给家里人来找,就又走了吗?或者是,被另外那个人邀到别的山峒里去了吗?或者是,妖精吃了吗?
峒内不到四丈宽,毛弟一个人,终于越想越心怯起来。想又想不出什么理由,只好离开了山峒,提了那个水罐子赶快走下石壁骑牛转回家中。

“娘娘,有人见到癫子大哥了!”毛弟在进院子以前,见了他妈在坪坝里喂鸡,就在牛背上头嚷。
娘是低了头,正把脚踢那大花公鸡,“援助弱小民族”啄食糠拌饭的。
听到毛弟的声音,娘把头一抬,走过去,“谁见到癫子?”
那匹鸡,见到毛弟妈一走,就又抢拢来,余下的鸡便散开。毛弟义愤心顿起,跳下牛背让牛顾自进栏去,也不即答娘的话,跑过去,就拿手上那个水罐子一摆,鸡只略退让,还是顽皮独自低头啄吃独行食。
“来,老子一脚踢死你这扁毛畜生!”
鸡似乎知趣,就走开了。
“毛弟你说是谁见你癫子大哥?”
“是万万。”毛弟还怕娘又想到前村那个大万万,又补上一句,“是寨西那个小万万。”
为了省得叙述起见,毛弟把从峒里拿回的那水罐子,展览于娘的跟前。娘拿到手上,反复看,是家中的东西无疑。
“这是你哥给万万的吗?”
“不,娘,你看看,这是不是家中的?”
“一点不会错。你瞧这用银藤缠好的提把,是我缠的!”
“我说这是象我们家的。是今天,万万同我放牛放到白石冈,万万同我说,他说昨天他到碾坝上叔叔处去取老糠,打从老虎峒下过,因为找岩鹰,无意上到峒口去,听到有人在峒里说笑,再听听,是我家癫子大哥。一会会看到癫子了,癫子不知何故发了气,不准他上去,且搬石块子,说是要把他打死。我听到,就赴去爬到峒里去,人已不见了,就是这个罐子,同一些乱草,一些红薯皮。”
娘只向空中作揖,感谢这消息,证明癫子是有了着落,且还平安清吉在境内。
毛弟末尾说,“我敢断定他这几天全在那里住,才走不久的。”
这自然是不会错,罐子同做卧具的干草,已经给证明,何况昨天万万还亲眼明明见到癫子呢?
毛弟的娘这时一句话不说,我们暂时莫理这老人,且说毛弟家的鸡。那只花公鸡乘到毛弟回头同妈讲话时,又大大方方跑到那个废碌碡旁浅盆子边把其他的鸡群吓走了。
它为了自夸胜利还咯咯的叫,意在诱引女性近身来。这种声音是极有效的,不一会,就有几只母鸡也在盆边低头啄食了。
没有空,毛弟是在同娘说话,抱不平就不能兼顾这边的事情,但是见娘在作揖,毛弟回了头,喝一声“好混账东西!”
奔过去,脚还不着身,花鸡明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稍慢一点便吃亏,于是就逃了。
那不成,逃也不成,还要追。鸡忙着飞上了草积上去避难,毛弟爬草积。其余的鸡也顾不得看毛弟同花鸡作战了,一齐就奔集到盆边来聚餐。
要说出毛弟的妈得到消息是怎样的欢喜,是不可能的事情。事情太难了,尤其是毛弟的妈这种人,就是用颜色的笔来画,也画不出的。这老娘子为了癫子的下落,如同吃了端午节羊角粽,久久不消化一样;这类乎粽子的东西,横在心上已五天。如今的消息,却是一剂午时茶,一服下,心上东西就消融掉了。

个人,一点事不知,平白无故出门那么久,身上又不带有钱,性格又是那么疯疯癫癫象代宝(代宝是著名的疯汉),万一一时头脑发了迷,凭癫劲,一直向那自己亦莫名其妙的辽远地方走去,是一件可能的事情!或者,到山上去睡,给野狗豹子拖了也说不定!或者,夜里随意走,不小心掉下一个地窟窿里去,也是免不了的危险!癫子自从失心癫了后,悄悄出门本来是常有的事。为了看桃花,走一整天路;为了看木人头戏,到别的村子住过夜,这是过去的行为。但一天,或两天,自然就又平安无事归了家,是有一定规律的。因有了先例,毛弟的妈对于癫子的行动,是并不怎样不放心。不过,四天呢?五天呢?——若是今天还不得消息,以后呢?在所能想到的意外祸事,至少有一件已落在癫子头上了。倘若是命运菩萨当真是要那么办,作弄人,毛弟的妈心上那块积痞就只有变成眼泪慢慢流尽的一个方法了。
在峒里,老虎峒,离此不过四里路,就象在眼前,远也只象在对门山上,毛弟的妈释然了。毛弟爬上草积去追鸡,毛弟的妈便用手摩挲那个水罐子。
毛弟擒着了鸡了,鸡懂事,知道故意大声咖呵咖呵拖长喉咙喊救命。
“毛毛,放了它吧。”
妈是昂头视,见到毛弟得意扬扬的,一只手抓鸡翅膊,一只手捏鸡喉咙,鸡在毛弟刑罚下,叫也叫不出声了。
“不要捏死它,可以放得了!”
听妈的话开释了那恶霸,但是用力向地上一掼,这花鸡,多灵便,在落地以前,还懂得怎样可以免得回头骨头疼,就展开翅子,半跌半飞落到毛弟的妈身背后。其他的鸡见到这恶霸已受过苦了,怕报仇,见到它来就又躲到一边瞧去了。
毛弟想跳下草积,娘见了,不准。
“慢慢下,慢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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