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灯》第3章


秋天渐深,越来越寒冷。白昼过去,便有遥远的星光洒落在夜幕。银河蜿蜒而过,穿越苍穹。人们枕在大地上沉睡,如同山崖上的鹰。寒夜里马儿打着嗤鼻,呼出烟雾般的热气。而黎明第一缕晨光照射山川的时候,他们又将上路。 
这便是路途的永恒的诱惑。卡桑在后来漫长的一生之中,开始逐渐明白为何自己拥有一再告别并且再次上路的热情。这是阿爸阿妈的血脉在她的童年时代就深深烙下的印记。令她无从抗拒。因为只有在路上,生命才值得尊敬。 
人们涉过上青仑卓草原,望见青仑卓山。那是整条路途当中最高最险的神山。翻过神山,便是下青仑卓草原。涉过草原,盐村便不远了。 
头马带路,整队牛马沿着老路跋山涉水,五日之后终于来到了盐村。 
牦牛和羊皮已经换得了粮盐,人们却等来了秋天的第一场雪。因为冬天已经快要来临,怕下更大的雪,所以人们都不敢久久逗留,在盐村整顿了一日,便踏上归途。 
第一场雪过去,下青仑卓草原已经是一片洁白的大地,举目皆是被深秋的初雪所覆盖的山川和原野。大雪掩映着斑驳的离离草原。无垠的白色紧贴着地面略略起伏,像是大地的遗体在等待天葬之前被铺上了一张白色的氆氇。惶然一大片,在燎烈的日光下微微起伏。远处的青仑卓山巍然屹立。因为大雪,山路被遮挡,面目全非。山势变得非常陡峭,白雪覆盖,人们找不到准确的路,只能按记忆与经验中的路的方向前进。 
天边有云,人们忧心忡忡,不需要用石头和盐来做占筮便已经知道空气中又有冰雪的气息。 
阿爸挑出马队中最为健壮和忠勇的老马作为头马和二马,走在队伍最前面开路。迎着淡漠的晨光,重新出发。 
在山脚下的时候,又一场风雪不出意料地来临了。积雪渐深,横扫而过的风雪遮云蔽日,什么都看不清,唯有刀锋一般的烈风夹杂着飞舞的大片雪花迎面而来,步履维艰。不能停下,唯有继续前进。 
人们艰难地在背风坡攀山,雪片被裂缝裹挟着,从迎风面飞来,在背风山坡积得出奇得快。很快就有齐大腿之深,若不是高大的头马二马在前面开路,用蹄子踏出一条窄小却深如战壕的雪道,人的双腿将陷在深深的积雪里,寸步难行。 
头马的全身被厚厚的白雪裹得严实,鬃毛冻成冰块。它埋着脖子低着头,奋力往前开路。二马紧随其后,它是头马的配偶,将雪道踩实,让紧随其后的马群通过。 
风雪一直肆虐,人马都已经疲惫得接近崩溃边缘。阿爸阿妈的腿脚和双手,已经冻成青紫色,却依旧不敢停歇。因为只要停下来,将更是死路一条。风雪未曾停歇,艰难到达山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山顶附近呵气成冰,烈风凛冽,吹得人产生摇摇欲坠之感。 
队伍不知为何渐渐停了下来。阿爸阿妈赶去前面,发现头马二马已经倒在雪地,艰难得喘着气。马儿的头和脖子全是雪,唯有眼睛里泪水成霜,映着夜色,如同一片深深冰湖。马儿凝望着主人,奄奄一息。他们都知道,头马已经累至虚脱。 
人们不敢停下,赶着后面的马匹,继续往前。纷乱的脚步踏过头马二马身边,很快到达山顶。头马躺在雪里,仰望着人们离去的脚步,安然地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 
阿爸忧心忡忡地在山顶眺望广袤的上青仑卓草原,以及草原尽头的山峦。那就是他们的故乡。他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为了让后来的马尽快下山,必须放弃已经完全走不动的头马和二马。 
人们默默地站在山顶看着两匹倒下的马躺在雪地。这两匹马是阿爸阿妈从小养大的风神之子,有着鹰一样的速度和俊美。但是现在它们老了,为了给人们辟出一条路,已经累得再也走不动。阿爸含着泪水,给头马二马解下缰绳。 
缰绳被主人取下的时候,两匹马泪水夺眶而出,长长的泪水在它的脸上结成冰痕,滴落在白色的雪地。头马无力地打着鼻嗤,拼命地挪动了一下腿,却怎么也无力站起来。最终它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妥协了它此生唯一一次放弃。 
马儿垂下头,忧伤而眷恋地望着主人,泪水涟涟淌下,变得滚烫,滴落下来融化了雪地,风拂过它的身躯,鬃毛上厚厚的雪花簌簌抖落。阿爸阿妈哭着抚摸马儿的脖子和额头。这是高原英魂,它们驮着村寨的青稞,带领马队穿越大地,走过上下青仑卓草原,翻越终年积雪的神山。它们是全村寨的图腾,给人们以生存的希望,一如它开出的雪路,引领人们回到故乡。 
而现在它已经为此耗尽了生命。
《大地之灯》 无上圣洁的存在(2)
阿爸阿妈再也不能自制,流着泪回到马队中。在下山的路上,望着故乡的经幡的遥远影子,人们充满希望地不断前进。
而头马二马凄厉的长嘶,一直回荡在阒静无声的雪山山顶。它一定是奄奄一息地俯瞰远处的大地,不甘心不能回到故乡的怀抱,不能在主人身边了却余生。声之忧郁与凄厉,纷扬的细雪亦为之动容,引人泪下。 
阿爸心不忍,于是独自一人掉头往回走。阿妈阻拦不成,便随阿爸一起返回。两人离开了马队,独自回到雪山山顶去。他们看见埋在大雪中的两匹马,身影孤单地靠在一起躺着。阿爸阿妈重新给它们套上缰绳,试图将它们扶起来回故乡。而两匹马已经虚弱得眼睛微闭,根本无力站起。它们看见主人回来,感恩的泪水一直滴落。 
阿爸阿妈伤心地坐下来,陪在马儿身边,伸出冻僵的手抚摸它们冰冷的额头。马儿渐渐安详地闭上眼睛,泪痕冻结在眼眶,深深的睫毛上结着一层霜。 
晨曦来临,马儿却早已静静地死去了。天地之间一片银白,至为肃静,唯有黑色的苍鹰盘旋,仿佛是葬礼上的秃鹫。阿爸阿妈刨雪将马儿掩埋,然后两个人下山。他们脸部和四肢已经严重冻伤,雪将先前的脚印掩埋,他们已经跟不上马队。没有粮食和水,没有路。只有故乡的身影依然飘摇在雪原尽头。 
阿爸阿妈从此就真的再也没有回来。长眠在冰蓝的苍穹之下,洁白的雪山之上。 
哑剧一般的阒静。不再有马儿凄厉的长嘶,不再有艰难脚步踩在雪地上的声响。寂静的雪山呈巨大斜面,占据视野。往下是一片洁白的大地,往上是蓝色的苍穹以及依然安宁的日光。这般的寂静,原来就是死亡。 
卡桑,你的阿爸阿妈回到了祖先的大地。那里草原像绿色的海,山花四季烂漫,牧歌如河流一般清澈潺潺,苍穹像传说中一样湛蓝。那里的男人不再在战争中流血,那里的女人分娩不再痛苦。月光不再寒冷,风雪不再肆虐。 
卡桑,他们长眠在了未尽的路途上。爷爷这样告诉她。声音是那么的平静。 
这遥远的路途,需要卡桑日后独自走过。卡桑不觉得悲伤。她知道,命运的无常。因我们肉体,只是一朵自生自灭的莲花。 
幻觉一般的悲剧结束在未尽的旅途之上。因时间久远,也就逐渐隐没了表面上的印记。阿爸阿妈去世之后,卡桑变成越来越沉默的孩子。她和爷爷生活在一起。老人怕这孩子寂寞,带回来一条刚出世不久的藏獒,交给卡桑。 
小獒已经有着软软的黑毛,暗红色的瞳仁却是宝石一般炯炯有神。它的身体蜷曲在卡桑的怀抱里面,像是最天真柔弱的婴儿,喉咙里面哼哼唧唧地发出乞食的渴望。它需要许多的食物来迅速成长,以胜任在这严苛的环境之下看护羊群的天职。爷爷告诉她,这小獒的母亲是牧场上的英雄,咬死过两头豹子。它血统纯正,高贵,长大之后一定会成为罕见的最英勇的神犬。爷爷给小獒取名字叫晋美。意思是“无畏”。因为老人相信它将是一个勇猛无畏的战士。卡桑喜欢这个名字。她把那么幼小的晋美抱在怀里,小獒神气活现地表现出旺盛精力,已经开始本能般地咬着卡桑的手指头,尽管那尚未长好的乳牙咬着她的手感觉像是有点用力的瘙痒。小獒出现之后,卡桑的生活出现转机。她耐心的喂食,关注晋美的成长。它日新月异的迅速变化证明了爷爷的论断。在四个月大的时候,晋美就已经拥有了远比同龄藏獒要高大粗壮得多的骨架。一身纯正的黑色长毛不沾一丝杂色,在风一般的奔跑中飞扬,如海浪一般波动,闪着金属般的亮泽。眼睛如同两滴火山熔浆一般炯炯有神,透着机敏忠诚的性格。 
草原上的女人们不怎么外出。放牧骑马都是男人们的事情。于是平日里,卡桑就让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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