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灯》第26章


将手放在生疏的母亲的掌上,母亲牵着他继续向深处逼近。 
你知道你即将前往何方么。简生。 
我不知道。他回答。 
简生,往前的路我不能过去了,你自己往前吧。 
母亲放开他,简生的脚步被某种强大的力量牵引着,不自觉地一直向前。频频回头,却只看见母亲的面容逐渐模糊,公车不见了,亦没有淮。森林仿佛伸出双手一样,紧跟着他身后缓缓将一切掩盖,仿佛要他遗忘过往。 
森林更加的茂密,简直像是热带雨林一样,呈现出坟墓一般的森严。踏过娇艳欲滴的绿色的枝叶,他一直向前走。眼前突然出现两棵尤其粗壮的大树,中间是一道锈迹斑驳的铁门。他推开门,惊起巨大的绿色翅膀的鸟儿腾向空中,凄切鸣叫。 
眼前出现一座白色的巨大的坟墓掩映在丛林中。青苔沿着白色的墓石蔓延而上。他走过去轻轻拂去墓石上覆盖的枝叶和野果。是母亲的名字。 
简生在这里惊醒。满身是汗,睁开眼睛,只有暗影习习的天花板,窗外树影婆娑。他回顾刚才的梦境,情节突然间就模糊了,怎么也想不起来。但是少年是这么清晰地感到了这个梦境的隐喻意义。这是他成长的缩影。 
他感觉口渴得厉害,胸口被压抑着,呼吸不畅。他便在这样的黑暗之中,想要轻声呼唤淮,然而嗓子干涩,仿佛是突然患了失语症一样发不出声音。 
他知道自己再也睡不着。于是从床上起来,喝一点水。他走到淮的房间门口,轻轻推开门。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她的门口,看着黑暗中她的沉睡。直到熹微的晨曦弥漫房间。他才隐去。 
简生知道,他这梦境逗留已久。但终究不会是久过一生。因此他眷恋。某种程度上亦因此一直是盲的,无法长大的少年。 
那年春节临近的时候,简生的专业考试也迫在眉睫。教授那里的辅导已经结束了,简生每天从学校回来之后,淮就在家里给他辅导画画,训练他的考试项目:速写,素描,色彩,创作。她拿着简生的画,总是像一个母亲那样欣慰地微笑。她总是鼓励他,你是最出色的。 
从二月开始,辗转两三个城市去各个院校的考点考试,直到四月。淮为了陪伴他去考试,再次请假。住在酒店里面,考试之前给他准备好炭条,铅笔,画笔,颜料。给他考试的忠告。 
简生考试的时候,她站在料峭春寒的瑟瑟阴风之中等他。 
他们一切的努力没有白费。简生拿到令人惊叹的完美成绩。他不是附中的学生,而且也没有拜那些美院的名教授为师以便混熟脸面,但在报考的美院当中,他专业成绩全部排在前十名。这完全是奇迹。 
从专业考试回来之后,开始忙碌学校的功课准备高考。这样艰苦而忙碌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七月。他咬着牙坚持。因为他知道,淮对他的恩。 
高考的那三天,淮依旧是站在烈日之下等待他。他反复说,你不要来,没有必要的。可是淮依然还是来了。考完最后一门课的那天,夕阳皇皇下落,他独自从考场里面出来,远远地在人海中看见淮的身影。 
这已经是十九岁这一年的事情。从十二岁到十九岁,七年的岁月,毕竟很长。
《大地之灯》 骊歌弥漫的毕业季节
8
又是骊歌弥漫的毕业季节。简生毫无悬念地拿到最顶尖的美院的录取通知书。淮万分欣慰。而简生对她说,淮,这些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一纸空文。若你还愿意让我留在这里,我便什么都可以放弃。 
淮说,简生,你应该懂得,这正是我所担忧的。我陪伴你,只是要让你成长。但绝对不是留你在这里。你不能够永远这样下去。不可以永远长不大。你需要回到同龄人的世界中去,回到一种简单而独立的状态,你需要找跟你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恋爱,结婚。要有正常的生活。因此是一定要离开的。 
可是我只想跟你在一起。永远都这样。他像个孩子般地说。 
简生——她心中有不忍,伸手抚摸他的头——你不要让我失望。简生。我若说对你有期望,便是期望看到你真正成长为一个男人。没有缺失。能够坚忍,善良,独立,并且遗忘。 
在那个夏天某个清凉的夜晚,他们散步。走过葱郁而静谧的花园,来到那栋红色砖墙的三层小楼下。淮带着他走进她的画室。 
在最初的日子里面,不满十三岁的少年便是在这里跟着淮画画。而七年过去了,画室里依旧满是林立的画架,到处扔着废弃的颜料。地面上是比以前更加厚的一层铅灰和刷不掉的颜料,墙壁上也是有意无意的杂色污迹。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帘非常陈旧,褪色的绒布,厚重且沾满灰尘。 
他永远都会记得这里。多年来,窗外依旧是高大的落叶乔木,在温暖的南方终年青翠。盛夏的蝉鸣一浪高过一浪,有扶疏树影映在空旷的画室里。树影似乎带有辛香。簌簌抖落。那些遥远的夏天,他几乎天天穿过美院浓荫的石板路,直到这座砖红的爬满了墨绿藤蔓植物的三层小楼。一路上那些植物具有鲜亮饱和的色泽,叶片在仲夏溽热的微风中摇动,闪着匕首一般鲜亮的绿。画室里的风扇铿锵有声地转着,伴着蝉噪听起来充满夏天的味道。 
画累了或者找不到感觉了的时候,淮就干脆让学生们休息一下。淮跟他们聊在美术学院当学生的时候分外沉溺的老鹰乐队,闹鬼的五一七宿舍,还有和她大学时代男朋友的事情。简生问她,他一定非常爱你吧? 
淮回过头来看着他说, 
不要把别人想象得对你很忠诚。 
这还是简生十三岁的时候的事情。而现在,那个逗留在这个画室里面专注地描绘石膏头像的寂寞孩子,已经不知不觉站在了十几岁的尾巴上。 
在没有开灯的黑暗而空旷的画室里面,简生坐在画架前的高凳上,她看不见他的脸。她只听见少年说,淮,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对我的恩。人果然是无法选择他的境遇。所以我这么不可选择地遇到你。而这些年来,我所感觉到的幸福,却不是语言可以描述。淮。我知道我离开你之后,必定要有一段艰难的时间慢慢去习惯从此独自一人。 
你也许不知道,在最初陷入对你的迷恋里的日子里,母亲迟迟不归的夜晚,我开始在你的楼下彻夜徘徊。那个时候我想,若有个人此生能够日日夜夜和你一起共同生活,那么他该是多么多么的幸运。而后来,我没有想到我的际遇和你的善良,却真的让我能够如此万幸地和你一起生活。虽然并非漫长,但对于我而言却也知足。 
我们曾经无比靠近,但是却像是血亲一样,除了拥抱,其他的一切都是禁忌。我知道你的不愿,也就没有企图。我们非亲非故,共同度过这些年漫长的岁月,却不是情人。对吗。 
淮,告诉我,你不爱我。少年说到这里,噙着泪水望着她。 
母亲去世之后,因了淮的陪伴,他已经没有再哭过。而此刻他只觉得回忆太丰盛,岁月太美。他无法承受。 
在这黑暗的房间中,他仿佛是一个与生俱来的盲人,从容地对另一个盲人说着关于光的谎言。 
而淮,自始至终都是沉默。 
那个夜晚,少年辗转无眠。夜深的时候,他起床来,走出自己的房间,来到淮的房间门口,却看到门缝下射出一道灯光。他于是推开门。见到淮坐在床上看书。简生像在最初的日子里那样,走过去钻进淮的被子。他拥抱她,抚摸她的脸,颤抖并且忐忑地亲吻她。 
那是这么多年来,简生第一次吻她。他伸出手关掉了灯,房间陡然陷入黑暗。他被自己的血脉贲张的紧张所窒息,心脏已经要碎裂一般狂跳不止,胸口的伤阵阵隐痛。 
他一言不发,滚烫的手抚去淮的睡衣,颤抖着停留在她单薄而冰凉的肩膀上。埋下头深吻她的脖颈,再次闻到他熟悉多年的植物辛香。 
淮的泪水簌簌而下,闭上眼睛,仍然是一下子就把他推开。 
简生,若你还对我心存感恩,就不要再这样。我们不是情人。也不会成为情人。我对你的感情,并不是如此简单。我亦需要你尊重它。 
话到这里,只剩沉默凝结在黑暗的空气中。他的手僵住了。一动不动。良久,简生难过地从她身上退下来,倒去一边。 
淮,对不起。他对她抱歉。 
淮,其实我们的一生,并不缺乏幸福。然而为什么我们总是只对经历过的痛苦记忆犹新,而总是不自觉就忽视了那些虽然微小但是毕竟存在过的幸福呢。我母亲便是如此。 
而淮,是和你一起生活,才使得我无比地欣喜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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