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灯》第39章


第二天回到学校上课,也就再也没有和叶蓝在一起。她只在北京呆了三天,然后又去了香港见母亲,之后回了英国。 
剩下卡桑一个人继续着高中生的生活。校园里的白桦黄了又绿了,在明亮的窗外窸窸窣窣地抖动,釉质饱满的碎小叶片将光线折射得仿佛一曲小小少年的轻快口哨。金黄色的阳光被教室的窗棂切割成规则的形状,撒落在贴满了标准答案和高考信息的白色墙壁上。伴着不知疲倦的知了的叫声,白衬衣在风扇的吹动下,随翻飞的试卷和书页一起不安分地鼓动着,有如年少的心事。静静停在教学楼下的自行车,座垫被烤得好烫。蓝翅膀的蜻蜓懵懂地停在窗台上,很快又索然无味地离去。
《大地之灯》 离开的那个秋天(3)
那是高二结束的夏天,在骄阳似火的八月,卡桑和孩子们仍然在教室里坚持着准高三的补课。最辛苦的日子已经开始了。汗水在伏案疾书的时候像无法表达的眼泪那样一滴滴地落下,洇湿了试卷,手肘的皮肤因为出汗而和课桌粘在一起,扯动的时候撕裂一般疼痛。
在那些刻板而望不到尽头的日子里面,一叠又一叠的试卷没完没了。白天在沉闷的教室里面听课,一遍又一遍地复习课本上陈旧的内容,日光充沛,并且显得和那些孩子一样盲目而疲惫。晚自习就在灯光煞白的教室里面考试,窗外的城市的夜色已经深浓。人已经渐渐麻木。有时候做题做到极度疲倦,就抬起头来,想换一口气,却惊讶地看见整整一个教室里面都坐满了伏案疾书的孩子。鸦雀无声,脑袋黑压压一片,埋头做题的姿势出奇地整齐,壮观而惨烈。 
那个时候会无奈地觉得自己好像走在一条末路之上,看不到希望。 
八年之前,她还是在高原燎烈的日光之下看不见时光的无知孩子,在日暮之中等待晋美驱赶着羊群归来,在星辰满天的夜晚,陪伴爷爷在黑帐篷里面诵经。酥油茶的文火静默燃烧,桑烟从大地上袅袅升起。在高原的大雪的夜晚,月色清明。 
而现在,自己身处这个大城市里的重点高中,在高三的教室里面刻苦地做题。这一切是多么地荒唐和不可想象。 
她已经习惯每天晚自习结束,听着最后一道铃声刺耳地响起,在渐次熄灭的教学楼的灯光之中,和吵吵嚷嚷的孩子们一起走出教室。他们的声音汇成一股洪流,流过原本寂静的夜晚的校园,流过马路边的扶疏树影,流过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的城市,抱着日复一日的疲惫和盲目以及对于明天的卑微的希望,纷纷回家。 
书包里面背着厚厚的复习提纲和练习试卷,在公交车的末班车上,坐在最后一排。橙色的路灯撒进车厢里面,不停地变换阴影。 
在公车上每天都会遇到两个固定坐在最后一排角落里的孩子,是一对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年轻情侣。他们总是抱在一起,沉默不语。黑发长长的女孩子把头埋在那个年轻男孩的怀里。两个孩子的脸都转向一边,不知道是以怎样的寂寞的神情眺望着窗外一闪而逝的繁华夜景,带着青春的茫然忧伤。 
她回到家中,打开自己房间里面的小台灯。喝一杯水就继续做题。依然会对那些枯燥的没完没了的练习感到厌烦。心绪烦躁的时候,就在纸上用藏文抄写佛经。 
无人知道她离开高原之后,仍然从未放弃自己的母语。而且,不但会说,还学会了写。那些图画一样漂亮的藏文佛经,填补了她寂静心境之中的全部空白。抄写一段,默念那些文字,便会觉得回到了故乡一样,令人温暖起来。这样便有勇气继续行走在远离故乡的陌生世界。 
到了很晚的时候,辛和如果看见房门下面的缝隙仍然射出灯光,便会轻轻推门进去,给她递一杯牛奶。辛和心疼她这样劳累,总是劝她尽快休息。母亲目光是真诚而关切的,卡桑会同样温和而耐心地回答,好的妈妈。你也早些睡吧。 
她对自己说的话毫不敷衍。总是很听话地立刻就去睡觉。 
这一年,她已经十八岁。 
卡桑,我们的肉体永远都只不过是一朵自生自灭的莲花,它会消失。但是我们的灵魂是永存的。卡桑,你一定要有善美的灵魂。这样,你才能在佛的抚度之下,获得永生。 
这是遥远的爷爷的声音。这么久以来,她远离故土,潜行在这个陌生的世界,这亲切的箴言是唯一的行李。她深知自己在生命深处拥有这样一所家园。那里草原像绿色的海,山花四季烂漫,牧歌如河流一般清澈潺潺,苍穹像传说一样湛蓝。那里的男人不再在战争中流血,那里的女人分娩不再痛苦。月光不再寒冷,风雪不再肆虐。 
那是他们祖先的土地。阿爸阿妈,爷爷,晋美,他们都快乐地在那里永生。并耐心等待自己,回到那里去团聚。而这团聚之前,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独自去走。她无畏并且甘愿。 
在高三最后的日子里,她一直心绪至为平静。其实她毫无高考的概念,那对于她来说仿佛不过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次考试而已。便是在那样的轻松心情下,她高考成绩在年级里排名第四。她为这样的结果高兴。到了填报学校的时候,人人都以为她可以选择最顶尖的大学里面最神气的专业。可是她竟然出人意料地选择了考古专业。 
卡桑坦然地把填报的结果拿给父母看。简生看到她的选择,问她,卡桑,你做这样的选择,确定是想好了的结果吗。 
她十分肯定地点头。 
于是他就说,那你就好好把握,这是你自己的决定。
《大地之灯》 夜里睡觉之前
12
简生,你是否已经放下心来。夜里睡觉之前,辛和问他。 
你是说什么呢。 
我知道,你从一开始,一直心怀担忧,担忧我们抚养卡桑,会重蹈覆辙,陷入你与你母亲之间那样的轮回。我是知道,你为此一直尽心尽力。这么多年,我们一家人从未有过争吵和打骂,你对卡桑,亦从来都是万分慎重,无论什么事情,都完整地给她自己做主的权利。陪伴她,关注她,坚持交流,让她感觉被爱。我亦是如此。 
简生睁开眼睛,说,对,我知道你懂得这些。 
辛和又说,简生,你抚养卡桑越是小心尽责,越让我觉得难过。她以后会面对怎样的事情,我们不知道。她被我们所爱,一直端然成长。而我怕她心智太单纯,处事太自主太落拓,今后会受到伤害。除此之外,我亦看得出,你完全是在通过对卡桑的抚养来弥补你过去缺失亲情的遗憾,并且努力自我扶正。简生,你越是这样,我越能感到你心中的欠缺未曾消减。我反而担忧着你。 
他沉默,良久之后,他说,别想得太多了,辛和。你能够这样懂得我,我真的很高兴。但不必多虑,辛和,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的。你不觉得一切都很好吗。
《大地之灯》 在高原故乡的时候
第五章
树林传来揉叶子的声音,那是秋天的手指。阳光把墙壁刷暖和了,夜将它吹凉 
秋天把旧叶子揉掉了,你要听新故事吗。静静的河水睁着眼睛,笑着说:总有回家的人,总有离岸的船 
——简桢《浮舟》 
1 
她记得在高原故乡的时候,曾有一只铜制的年代久远的老碗令她印象深刻。碗的表面有着被时间所侵蚀的累累痕迹,看上去古朴陈旧。边沿上刻下了粗重而拙劣的抽象纹路,看得出工匠的手艺并不娴熟。用了很多年之后,这只碗纹路凹陷的罅隙之间泛着黑色,凸起的地方却又因为常年摩挲因此光滑澄亮。它陈旧得没有人还能记得清楚它是什么时候,又是被谁带来的。而卡桑之所以对它记忆深刻,是因为这只碗总是用来盛放自己最喜欢吃的酸奶子。那种酸甜适宜,粘糯而又爽口的味道,是她童年印象中最为朴素而强烈的诱惑。 
尤其是在雪顿节上,捧着一碗酸奶子,看着一块块凝乳状的白色充满诱惑地随手部的 
轻微摇晃而抖动起来,醇香的味道就浓烈地扑鼻而来,酽酽的,甘美的。幸福的等价品。 
而她离开那里之后,再也没有这样的记忆。很长一段时间她无法接受城市口味的牛奶。 
她只有一次,在一家糕点店铺里,看见了一碗乳酪。白色的瓷碗,盛着和童年时代记忆中的酸奶子一模一样的乳酪。却又是不同的。她竟然就站在那里凝视良久。 
视觉在一切感官之前先发制人地惊醒了记忆,然后是嗅觉,味觉,直到终于感觉到阔别已久的微妙的幸福。但一切想象总是很快就幻灭。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 
那时她已经上大学。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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