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灯》第63章


淮黯然无神的黑眼睛里滚出灼热的泪水。那么的烫。声音越来越细弱,渐渐消亡。简生跪在床边,握着她冰凉的手。 
你要说什么,淮,你要说什么…… 
他胸腔中有强大静默的力量缓缓压迫下来,压迫他直到深深地伏下身躯,埋下头去。那个时刻他亦是盲,并且失聪的。 
就这样他又看到她。 
在今生开始的那一个瞬间里,在被蓊郁绿色所漂染的少年时代伊始的夏天,他第一次去找她。 
少年紧张地来到她的家门前,轻轻地叩敲。她披一件随意的深色坠质睡衣,嘴里叼着的一枝炭笔,手里抱着一卷卡纸,另只手腾出来开门。头发挽起来,脖颈颀长,锁骨似清瘦的少年一般突出。面孔上的轮阔干净清晰。肤色洁白,如同楼下绽放的广玉兰。身上有着植物的辛香。 
她表情诧异地望着这个心绪紧张的少年。 
少年忐忑不安地问,我可以不可以到你的班上去学画画? 
她愣了一下,微笑着说,当然可以。 
少年竟兴奋地语无伦次。谢谢,谢谢……
《大地之灯》 我来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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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亲自见过死亡。 
你透过玻璃,亲眼看到她躺在那里。又开始剧烈而又无力地抽搐。因为头部剧痛而在那里孤独无依地发出最后一声嘶哑吟唤。早已不能说话。盲。涎水淌出,小便失禁,丧失自控。身体被迫裸露,气管被插入。接满了管子,连上周围布满的仪器。持续地进行心肺复苏。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脑室角白质严重病变。髓鞘病灶硬化发白。她已经失去知觉,无法恢复。只有呼吸机苟延着气息灌入,与呼出。护士拿着一纸病危通知,找家属。把笔塞在老人手上,让她补上签字。 
老人尚且握着笔在那里颤抖,虚软。你去搀扶她。 
十分钟之间,她出现了最后一次心跳。几丝自主呼吸。 
二十分钟之后,瞳孔放大。心跳和呼吸全部停止。她安静下来。不在挣扎并且痛苦。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如同是安睡。 
三十分钟之后,医生放弃。拆掉仪器,各种紊乱的导管。把白色被单拉上,覆盖她的身体。然后他们正在向你走过来。 
可是为什么,那夜只要你一闭上眼,便可看见她的脸。 
看到她在你的生命中刻下的印迹。那些时时刻刻。那是当她还活着的时候,给过你的记忆,和那些轻缓稀薄的肢体触觉。包括所有言不由衷之间,彼此最为哽咽的愧对与遗憾。那是亲人般的深深印刻。而她的那张鲜活的脸,以及曾经抚摸过你面颊的手,已经遁入冰冷,与最彻底的生之丧失。 
她离开之前依然没能够留下任何的话语。她的走,阙如了当,十分干净。一如她的生。 
在医院中,简生当即得知她的死。那个瞬间他却一直是站定那里,连泪都未落。 
淮病重之时,他不是没有为之生悲而泣下。然而她此番彻底离世,他却能够淡然担当起来。只觉得一切太过迅疾和不真,如同是一面因为仓促捏造而漏洞百出的假象,容易让人一笑置之,就此忽略。亦仿佛是得知她彻底告别了病痛,放下心来。 
是否意识中,觉得她始终还是在那里,因此不觉得悲伤。抑或,那种大悲抵达某种内心深处的底线,一如大爱无言,大言稀声,反倒静寂下来,只能在日后漫长漫长的岁月中抱怀思切。 
淮被两个因为惯见生死而面无表情的医护人员推向太平间。沿着走廊,淮平平稳稳地渐渐消失,万分安详。仿佛穿越通道,便可以抵达另一个更为美好的世界。她缓缓地经过简生的身边的时候,他没有靠近,站定那里,目光一直胶着在上面,胸中只有深海海底一样的至静,与无光。 
倒是淮的母亲和妹妹悲痛难以自制。老人瘫软在走廊的座椅上,痛哭流涕,其情其景让人揪心。他心不忍,良久之后,便走到她面前蹲下来,把老人背起,走出医院。 
那夜是寂静沌重。无风,无月。稀疏寥落的星辰钉在夜幕,闪着极微弱的光。他背着淮的母亲在路边站着等计程车,要带她们回家去歇息。 
已经是凌晨。而这个倦意的人间还未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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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北京下初雪。叶蓝从英国给卡桑电话,告诉她圣诞节假期回来看她。她在电话里说,去妇幼医院住着,卡桑。现在就去。 
她在这边回答,好,好。你尽可放心。 
她在医院独自待产。身边的年轻准妈妈们大都有大群亲人陪在身边,但她并不觉得有何羡慕。已经觉得非常安心和满足。这总比临产前一个小时还要在加德满都一家小餐馆里切洋葱要好。 
那日她还在床上昏昏沉沉睡着,便觉有人抚她的脸。她睁开眼睛看见叶蓝。一瞬间快乐而欣喜,伸手去抓住叶蓝的手腕。 
你回来了,叶蓝。 
她又是坐着长时间的飞机从地球另一边迫不及待回来,只为来看望她。卡桑深知,这般的挂心和真切,若是一个情人,还可以用热恋的感情来解释。但她只是年少时的一个朋友。这样做,不知有多难得。 
叶蓝俯下身来,亲吻她的额。脸上有舒展开来的笑容。她一直都是那么美。 
孩子出生那夜,又是下大雪。她只是筋疲力尽,心中并无欣喜。尤其看到他刚刚来到世间,小得如同一只鼠,不甚堪怜,身上满是粘液与血,皮肉完全皱皱巴巴,糨糊般血肉模糊的一团,拿在手里,只有两只巴掌大小,给人以触目惊心之感,亦十分突兀…… 
是。当他被洗净,并且长大一些,皮肉绷紧,由洁白柔软的毛巾包裹着抱到面前,便可以看见幼嫩娇美的婴儿的面目,或许会令人不由自主无限宠爱。但是,无论如何,在降生的时刻,那种不堪入目的场面,竟就是生命最初的直白面目。人可以选择没有疼痛,鲜血,和号哭的死,但却不得不选择充满疼痛,鲜血,号哭的降生…… 
她闭上眼睛,涌起阵阵难以名状的苦楚。心中清清楚楚知道这是一种作孽。她的一路流离和决绝,没有资格就这样继承给这个孩子的宿命。这幼小生命注定不能够接受父亲的爱抚,她亦未曾有丝毫准备,不能够给他圆满生活,甚至没有一个家,为他安一只摇篮……不知以后的日子将如何走下去。 
她情绪大起大伏,突然流泪。 
那三个日夜,她因极度疲乏,不断昏睡过去,然后又醒来。但凡只要她闭上眼睛,就会见到故乡的大地。是母亲尚在的时候,背着年幼的她转经。她趴伏在母亲宽厚的背上,感到胸口温暖,是盛大的属于母亲的体温。母亲的每次俯身与站直的交替之间,她都觉得微微晕眩,有小小的刺激。燎烈的日光将蓝色的苍穹掀得很高。光线从头顶盛气凌人地泼下来,灼灼发烫,煞白刺目,睁不开眼睛。 
雪后初霁,天明了。窗外光线强烈地照射进来,一地亮白,真朗清晰。时间还停留在那里。她却真切感觉到母亲的手就放在她额上,温和摩挲。 
就这样她睁开眼睛,看见辛和与叶蓝坐在身边。辛和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有无限温存怜惜,动人心意。 
她说,卡桑,你还好吗。我来接你回家。 
卡桑定定地看着她的脸,一时间张口无言,因为内心震动而眼中隐约有泪充盈。 
我来接你回家,卡桑。
《大地之灯》 需要是迥然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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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家的一年,你是否过的好,卡桑。她问。 
这该如何说起。毕竟是她自己选择从学校离开,跟随一个几近陌生的男子辗转多个地方,最后怀着身孕,流落在加德满都的一家小旅店干活儿,有过艰苦与顺受,但始终还是要离开。 
这种流离,最初始于灵魂的饥馑以及对于追索的兴致,终究会疲倦下来并且落得狼狈。身处之中,并不觉得惘然。此去经年时间短暂,回述起来却又觉冗长。卡桑看着母亲,想不好怎么回答。 
于是她反问辛和,你还好吗。 
她自是能够预料,在简生离开之后一段极致冷寂的时间里,辛和始终保持单身生活。活在爱中的女子,大都是如此的。 
彼时她狂热地工作,整日整日将自己关在暗房中做黑白反转片负冲,其中加入许多自己独创的技术,反反复复试验。偏执地追求那种非凡效果,却无数次因为微小疏忽,前功尽弃,然后重头又来。在挂满了晾片的红色房间,用一只计时器精确量化着每一遍操作的时间,三分钟,五分钟三十秒……人站在那里,却已经不知道几点,头脑中有模糊的记忆隐隐显现,抑或什么也没有……有时候默然之间,眼泪无动于衷滴在定影液里。待走出暗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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