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第8章


辰河一个码头,护船的队伍听说翁子洞有点不安静,就表示这大帮船上行责任太大,不好办。可是护送费业已缴齐,船上人要三黑子去办交涉,说是不能负责任,就退还这个钱,大家另想办法。交涉不得结果,三黑子就主张不用保护,把船冒险上行,到出麻烦时再商量。一帮船待要准备开头时,三黑子却被扣了下来。
他们意思是要船帮另外摊点钱,作为额外,故意说河道不安靖,难负责任。明知大帮船决不能久停在半路上,只要有人一转圜,再出笔钱,自然就可以上路了。如今经三黑子一说,那么一来,等于破了他们的计策。所以把他扣下来,追问他有什么理由敢冒险。且恐吓说,事情不分明,还得送到省里去,要有个水落石出,这帮船方能开行。末了还是年老的见事多,知道了这只是点破了题,使得问题成个僵局,僵下去只是船上人吃亏,才作好作歹进行另外一种交涉,方能和平了事。
想起这些事,自然使乡下人不快乐,所以老水手说:“快了,快了,这些不要脸家伙到我们这里洋财也发够了,不久就会要走路的。有别的人要来了!”
夭夭依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停在路旁,问老水手:“满满,谁快要到我们这里来?你说个明白,把人闷到葫芦里不好受!”
老水手装作看待小孩子神气,“说来你也不会明白,我是王半仙,捏手指算得准,说要来就要来的。前年川军来了,中央军又来了,你们逃到山里去两个月才回家。不久又要走路。
不走开,人家会伸出手来,不把不成。一千两千不够,说不得还会把你们陪嫁的金戒子银项圈也拿去抵帐!夭夭,你舍得舍不得?“
二姑娘年纪大些,看事比较认真,见老水手说得十分俨然,就低声问他:“满满,不是下头南军和北军又开了火,兵队要退上来?”在当地人心中,还老只记着护国讨袁时,蔡锷带兵在这里和北方兵队作战,印象深刻,因此年青人从叙述故事印象中,也唯有这件事极深刻动人。
老水手说:“不打仗。不是军队。来的那个比军队还要厉害!”
“什么事情?他们上来作什么?地方保安团有枪,他们不冲突吗?”
“嗨,保安团!保安团算个什么?连他们都要跑路,不赶快跑就活捉张三,把他们一个一个捉起来,结算二十年老帐。”
夭夭说:“满满,你说的当真是什么?闭着个口嚼蛤蜊,弄得个人糊糊涂涂,好象闷在鼓里,耳朵又老是嗡嗡的响,响了半天,可还是冬冬冬。”
几个快要走到萝卜溪石桥边时,夭夭见父亲正在园坎边和一个税局中人谈话,手攀定一枝竹子,那么摇来晃去,神气怪自在从容。税局中人是来买橘子,预备托人带下桃源县送人的。有两个长工正拿竹箩上树摘橘子。夭夭赶忙走到父亲身边去,“爹爹,守祠堂的满满,有要紧话同你说。”
长顺已将近有半个月未见到老水手,就问他为什么多久不过河,是不是到别处去,且问他有什么事情。老水手因税局中人在身旁,想起先前一时在镇上另外那个写信师爷大模大样的神气,以为这件事不让他们知道,率性尽他们措手不及吃点亏,也是应该有的报应。便不肯当面即说。只支支吾吾向一株大橘子树下走去。长顺明白老水手性情,所谓要紧话,终不外乎县里的新闻,沿河的保安队故事,不会什么真正要紧,就说:“大爷,等一会儿吧。夭夭你带满满到竹园后面去,看看我们今年挖的那个大窖。”长顺回头瞬眼看到二姑娘背笼中东东西西,于是又笑着说:“二妹,你怎么又办了多少货!你真是要开杂货铺!我托你带的那个大钓钩,一定又忘记了,是不是?你这个人,要的你总不买,买的都不必要,将来不是个好媳妇。”
长顺当客人面责骂女儿,语气中却充满温爱,仿佛象一个人用手拍小孩子头时一样,用责罚当作爱抚。所以二姑娘听长顺说下去,还只是微笑。
提起钓钩时,二姑娘当真把这件事又忘了,回答他父亲,“这事我早说好,要夭夭办。夭夭今天可忘了。”
夭夭也笑着,不承认罪过。“爹,你亲自派我的事,我不会忘记,二姐告我的事,杂七杂八,说了许多,一面说,一面又拉我到场上去看卖牛,我就只记得小牛,记不得鱼了。太平溪田家人把两条小花牛牵到场上去出卖,有人出二十六块钱,还不肯放手!他要三十。我有钱,我就花三十买它来。好一对牛,长得真好看!”
长顺说:“夭夭,你就会说空话。你把牛买来有什么用。”
夭夭:“牛怎么没用?小时好看,长大了好耕田!”
“人长大了呢,夭夭?”爹爹意思在逗夭夭,因为人长大了应合老话说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夭夭就得嫁出去。
夭夭领悟得这句笑话意思,有点不利于己,所以不再分辩,拾起地下一线狗尾草,衔在口中,直向竹林一方跑去。二姑娘口中叫着“夭夭,夭夭”,也笑笑的走了。老水手却留在那里看他们下橘子,不即去看那个新窖。
税局中人望定长顺两个女儿后身说:
“滕老板,你好福气,家发人兴。今年橘子结得真好,会有两千块钱进项吧,发一笔大财,真是有土斯有财!”
长顺说:“师爷,你哪知道我们过日子艰难!这水泡泡东西,值什么钱,有什么财发?天下不太平,清闲饭不容易吃,师爷你哪知我们乡下人的苦处。稍有几个活用钱,上头会让你埋窖?”
那税局中人笑将起来,并说笑话,“滕老板,你好象是怕我开借,先说苦,苦,苦,用鸡脚黄连封住我的口,免得我开口。谁不知道你是萝卜溪的‘员外’?要银子,窖里怕不埋得有上千上万大元宝!”
“我的老先生,窖里是银子,那可好了。窖里全是红薯!
师爷,说好倒真是你们好,什么都不愁,不怕,天塌了有高长子顶,地陷了有大胖子填。吃喝自在,日子过得好不自在!
要发财,积少成多,才真容易!“
“常言道:这山望见那山高,你哪知道我们的苦处。我们跟局长这里那里走还不是一个‘混’字,随处混!月前局长不来,坐在铜湾溪王寡妇家里养病,谁知道他是什么病?下面有人来说,总局又要换人了,一换人,还不是上下一齐换,大家卷起行李铺盖滚蛋。”
老水手听说要换人,以为这事也许和“新生活”有点关系,探询似的插嘴问道:“师爷,县里这些日子怕很忙吧?”
“我说他们是无事忙。”
“师爷,我猜想一定有件大事情……我想是真的……我听人说那个,一定是……”老水手趑趑趄趄,不知究竟怎么说下去,他本不想说,可又不能长久憋在心上。
长顺以为新闻不外乎保安团调防撤人。“保安团变卦了吗?”
“不是的。我听人说,‘新生活’快要来了!”
他本想把“新生活”三字分量说得重重的,引起长顺注意,可是不知为什么到出口时反而说得轻了些。两人因此都不曾听清楚。于是老水手又说:“新生活来了,当真的!”
税局中人和橘子园主人同声惊讶的问:“什么,你说……新生活要来了吗?”事实上惊讶的原因,只是“新生活”这名词怎么会使老水手如此紧张,两人都不免觉得奇怪。两人的神气,已满足了老水手的本意,因此他故意作成千真万确当神发誓的样子说:“是的,是的,那个要来了。他们都那么说!
我在坳上还亲眼看见一个侦探扮作玩猴子戏的问我到县里还有多远路,问明白后就忙匆匆走了。那样子是个侦探,天生贼眉贼眼,好象正人君子委员的架势,我赌咒说他是假装的。“
两个人听得这话不由不笑将起来,新生活又不是人,又不是军队,来就来,派什么侦探?怕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两人显然耳朵都长一点,明白下边事情多一点,知道新生活是什么,因此并不觉得怎么害怕。听老水手如此说来,不免为老水手的慌张好笑。
税局中人是看老《申报》的,因此把所知道的新事情说给他听。但就所知说来说去,到后自己也不免有点“茅包”了,并不十分了解新闻的意思,就不再说了。长顺十天前从弄船人口中早听来些城里实行新生活运动的情形,譬如走路要靠左,衣扣得扣好,不许赤脚赤背膊,凡事要快,要清洁……如此或如彼,这些事由水手说来,不觉得危险可怕,倒是麻烦可笑。请想想,这些事情若移到乡下来,将成个什么。走路必靠左,乡下人怎么混在一处赶场?不许脱光一身怎么下水拉船?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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