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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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水手在祠堂中正和三黑子说笑,见来了许多小伙子,赶忙去张罗凉水,提了大桶凉水到枫木树下,一面向大家问长问短。船夫都坐在枫木下石条凳上和祠堂前青石阶砌上打火镰吸烟,谈下河新闻。这些人长年光身在河水里,十冬腊月也不以为意,却对于城里女学生穿衣服无袖子,长袍子里边好象不穿袴子,认为奇迹,当成笑话来讨论,谈笑中自不免得到一点错综快乐。到夭夭兄妹从祠堂里走出来时,转移话题,谈起常德府的“新生活”。一个扁脸水手说:“上回我从辰州下桃源,弄滕五先生的船,船上有个美国福音堂洋人对我说:日本人要拿你们地方,把地下煤炭、铁矿、朱砂、水银一起挖去。南京负责的大官不肯答应。两面派人办交涉,交涉办不好,日本会派兵来,你们中国明年一定要和他们打仗。打起仗来大家当兵去,中国有万千兵打日本鬼子,只要你们能齐心,日本鬼子会吃败仗的。他们人少,你们人多,打下去上算,吃点苦,到后来扳本!洋人说的有道理,要打鬼子大家去!”
“鬼子要煤炭有什么用?我们辰溪县出煤,用船运到辰州府,三毛钱一百斤还卖不掉。烧起来油烟子呛心闷人,怪不好受。煮饭也不香。火苗绿阴阴的,象个鬼火。煤炭有什么用?我不信!”
“他们机器要烧煤才会动!”
一个憨憨的小水手插嘴说:“打起仗来,我们都去当兵,哪来多少枪?”
原来那个扁脸水手,飘过洞庭湖,到过武汉,就说:“汉阳兵工厂有十多里路宽,有上千个大机器,造枪造炮,还会造机关枪!高射炮!”
另外一个又说:“怎么没有枪?辰溪县那个新办兵工厂,就会造机关枪,叭打叭打一发就是两百响子弹。我明天当兵去打仗,一定要抬机关枪。对准鬼子光头,打个落花流水!”
“大家都当兵,当保安队?当了保安队,派谁出饷出伙食?”
“那自然有办法,军需官会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还不是就地……忙坏了商会会长!”
“哪里,中央政府总会有办法的!有学问有良心的官长,就不会苛刻乡下人。官长好,弟兄自然就也好,不敢胡来乱为的。”
“我们驻洪江就好,要什么有什么。下河街花姑娘是扬州来的,险白白的,喉咙窄窄的,唱起好戏来,把你三魂七魄都唱上天!吹打弹唱,样样在行,另外还会说京话,骂人‘炖蛋’,可不敢得罪同志。”
大家说着笑着,都觉得若做了保安队,生活一定比当前好得多。一切天真的愿望,都反映另外一种现实,即一个乡下人对于“保安队”的印象,如何不可解。总似乎又威风,又有点讨人嫌,可是职务若派到自己头上时,也一定可以做许多非法事情,使平常百姓奈何不得,实在不是坏差事!
“我们这里保安队队长,——刚骑马走去那一位,前几天还正倚势霸蛮要长顺大爷卖一船橘子,说要带下省城去送礼,什么主席军长都有交情,一人送几挑。不肯卖,就派弟兄下萝卜溪把他家橘子园里的橘子树全给砍了,破坏了吕家坪风水。幸亏会长打圆全解围,说好做歹,要夭夭家爹爹送十挑橘子了事。你们明天都做了保安队,可是都想倚势压人?云南省出金子,别向人说要个大金饭碗,装个金蛤蟆,送枫木坳看祠堂的大叔,因为和大叔有交情!纵有只金蛤蟆我也无用处,倒是顺便托人带个乌铜嵌银烟嘴子,一个细篾斗笠,三月间我好戴了斗笠下河边钓杨条鱼,一面吸烟一面看鱼上钩!”
一个水手拍拍胸脯说:“好,这算我的事。我当真做了保安队长,一定派个人上云南去办来。”
“可是要记好,不许倚势压人,欺老百姓。要现钱买现货,公平交易,不派官价我才要!”
大家都觉得好笑,一齐笑将起来。至于当地要人强买橘子,滕长顺如何吃闷菜,话说不出,请商会会长说好话,送了十挑橘子方能了事,正和另外一回因逃兵拐枪潜逃,逼地方缴赔枪款,事情相差不多,由本地人说来,实在并不出奇,不过近于俗话说的“一堆田螺中间多加个田螺”罢了,所以大家反而轻轻的就放过去了,就中只三黑子听到这件新闻,因为关乎他的家中的利益和面子,有点气愤不过,想明白经过情形。
三黑子向夭夭说:“夭夭,这里没有什么事,我们过河回家去吧。等等船来了,我还得赶到镇上去办交代。我船上装的是大吉昌的货物,海带、鱿鱼一大堆,我要去和他们号上管事算帐。”
夭夭说:“好,我们就走。满满,我们要回去了。”
老水手为把那装满栗子的细篾背笼,和杨柳枝编成的篮子鸟笼,一齐交给了夭夭。夭夭接过手来时,笑着说:“满满,哎哟,我今天真发了洋财!”三黑子见背笼分量相当重,便伸手拎起来试了一试:“我看看有多重,”把背笼一提,不顾夭夭,先自去了。夭夭跟在哥哥身后赶去,一面走一面向三黑子辩理:“不成的,不成的,青天白日,清平世界,可不能打抢人的。”话中本意倒是“三哥,三哥,你太累了,不用你拿,我自己背回去好!”可是三黑子已大踏步走下了枫木坳,剩个背影在枫木树后消失了。夭夭只好拿着那个枫木叶子编成的玩意儿,跟着走去。老水手在后面连声叫唤:“夭夭,夭夭,过两天带你花子狗来,我们到三里牌河洲上捉鹌鹑去!”
夭夭停到一个大石头边回答说:“好的,好的,满满。过三天我们一定去!今天你过河到我家里吃夜饭去吧。我忘记告你,三黑子今天生日,一定要杀鸡,杀那只七斤半重的肥母鸡。你等等就来!我留鸡肫肝给你下酒!”
老水手说:“道谢你,夭夭。我等一会儿还要到镇上去,看三黑子的船,吃他从常德府带来的冰糖红枣!杀了鸡,留个翅膀明天我来吃,吃不了你还是帮我个忙吃掉就是!”
夭夭说:“满满,你还是来吃饭好!先到镇上看船,和三黑子一起回来。夜里我撑船送你过河。你千万要来!”
。。
秋(动中有静)
大_
秋成熟一切。大河边触目所见,净是一年来阳光雨露之力,影响到万汇百物时用各种式样形成的象征。野花多用比春天更美丽眩目的颜色点缀地面各处。沿河的高大白杨、银杏树,无不为自然装点以动人的色彩,到处是鲜艳与饱满。然而在如此景物明朗和人事欢乐笑语中,却似乎蕴蓄了一点儿凄凉。到处都仿佛有生命在动,一切说来实在又太静了。过去一千年来的秋季,也许和这一次差不多完全相同,从这点“静”中即见出寂寞和凄凉。
辰河中部小口岸吕家坪,河下游约四里一个小土坡,名叫“枫树坳”,坳上有个膝姓祠堂。祠堂前后十几株老枫木树,叶子已被几个早上的严霜,镀上一片黄,一片红,一片紫。枫树下到处是这种彩色斑驳的美丽落叶。祠堂前枫树下有个摆小摊子的,放了三个大小不一的簸箕,簸箕中零星货物上也是这种美丽的落叶。祠堂位置在山坳上,地点较高,向对河望去,但见千山草黄,起野火处有白烟如云。村落中乡下人为耕牛过冬预备的稻草,傍附树根堆积,无不如塔如坟。银杏白杨树成行高矗,大小叶片在微阳下翻飞,黄绿杂彩相间,如旗纛,如羽葆。又如有所招邀,有所期待。沿河橘子园尤呈奇观,绿叶浓翠,绵延小河两岸,缀系在枝头的果实,丹朱明黄,繁密如天上星子,远望但见一片光明幻异,不可形容。河下船埠边,有从土地上得来的瓜果、薯芋,以及各种农产物,一堆堆放在那里,等待装运下船。三五个小孩子,坐在这种庞大堆积物上,相互扭打游戏。河中乘流而下行驶的小船,也多数装满了这种深秋收获物,并装满了弄船人欢欣与希望,向辰溪县、浦市、辰州各个码头集中,到地后再把它卸到干涸河滩上去等待主顾。更远处有皮鼓铜锣声音,说明某一处村中人对于这一年来人与自然合作的结果,因为得到满意的收成,正在野地上举行谢土的仪式,向神表示感激,并预约“明年照常”的简单愿心。
土地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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