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第27章


这一天就那么过去了。
第二天早饭后,萝卜溪橘子园主人,赶来看会长,给会长道谢。因为事情全得会长出面调停,逢凶化吉。又听说船上的货物多,想办点年货,穿的吃的,看有什么可买。镇上的习惯,大庄号办货,不外花纱布匹,海带鱿鱼,黄花木耳,香烟爆竹,都是日常用品。较精贵的东西,办的本不多,间或带了点来,消息一传开,便照例被几个当地阔人瓜分了。尤其是十冬腊月的年货,和上好贵重香烟,山西汾酒,古北口的口蘑,南京杭州缎子宁绸,广东的荔枝干药品,来的稀少,要它的必占先一着,不落人后,方有机会到手。
长顺到了镇上,就看见会长正在码头边手持单据,忙着指挥水手搬运货物。有些卸下,有些又装上。问问才知道所有船只都不起货,准备上行。有些货物上去无销路,就盘舱把它移出来,留在吕家坪。鹅卵石河滩上,到处是巨大的包裹:用粗布装包外用铁皮约束的,成箱的,蒲席包的,竹篓装就的,无不应有尽有。还有好几十个水手,一面谈话一面工作。
长顺说:“亲家,费你的口舌,把那事情办好了,真难为你!”
会长说:“亲家,这点小事算什么。你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橘子送去就得了。我正想下半天到萝卜溪去看你,另外告你一件事情。”
“你来了多少货?”
一个管事的岔拢来和会长谈税关上事情。会长说:“你就看到办吧,三哥。这事总少不了的。局长是面子上人,好说话。下边人要拿拿腔,少不了还是那个(作手势一把抓表示个数目)。这也差不多了,抓老官好,不能再多!”
长顺看看别的号上有几只船正在起货,会长的船向上行理由使人不明白,就问会长:“你这些货怎么回事?”
会长摇了摇头,两手一摊,依然笑着。“亲家,麻烦透了!
这几船货物我打量要他们装上县城里去,不在这里起货。“
另外又走来个庄伙,手中拿了一沓子单据,问会长办法,把话岔开了。会长向长顺说:“亲家你等等,我这里事一会儿就办完的。到我家里去喝杯茶,我还有话和你商量。你有不有别的事要办?预备上街看人,还是就在这河边走走?”
长顺说:“会长你有事只管去做,我没什么要紧事。我听说你和张三益号上货船到齐了,看看有什么要用的,买一点点。”长顺鼻孔开张,一个老水手的章法,在会长神气辞色间,和起运货物匆忙情形上,好象嗅出了一点特殊气味。他于是拉了会长一把,离开船上人稍远一点,轻轻的问:“会长怎么回事,下面打起来了吗,湖北?湖南?”
会长笑着说:“不是,不是。等等我们再说好了。我正想告给你,事情不大要紧。”
“会长你有事你忙你的。办完了事我们两亲家再慢慢的谈。我只是来看看你,看看河边。你不用管我。”
会长见长顺有走去的意思。“亲家,亲家,你不要走!我事完了就和你回号上去。我还有话要告你。”
长顺说:“会长我不忙!你尽管做你的事情,完了再回家。
等等我到你号上来,一会儿就来,我到那边看看去。
摘橘子——黑中俏和枣子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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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卜溪滕家橘子园,大清早就有十来个男男女女,爬在树桠间坐定,或用长竹梯靠树,大家摘橘子。人人各把小箩小筐悬挂在树枝上,一面谈笑一面工作。
黑中俏夭夭不欢喜上树,便想新主意,自出心裁找了枝长竹杆子,杆端缚了个小小捞鱼网兜,站在树下去搜寻,专拣选树尖上大个头,发现了时,把网兜贴近橘子,摇一两下,橘子便落网了,于是再把网兜中橘子倒进竹筐中去。众人都是照规矩动手,在树桠间爬来转去很费事,且大大小小都得摘。夭夭却从从容容,举着那枝长竹杆子,随心所欲到处树下走去,选择中意的橘子。且间或还把竹杆子去撩拨树上的嫂嫂和姐姐,惊扰他们的工作。选取的橘子又大又完整,所以一个人见得特别高兴。有些树尖上的偏枝的果实,更非得她来办不可。因之这里那里各处走动,倒似乎比别人忙碌了些。可是一时间看见远处飞来了一只碧眼蓝身大蜻蜓,就不顾工作,拿了那个网兜如飞跑去追捕蜻蜓,又似乎闲适从容之至。
嫂嫂姐姐笑着同声喊叫:“夭夭,夭夭,不能跑,不许跑!”
夭夭一面跑一面却回答说:“我不跑,蜻蜓飞了。你同我打赌,摘大的,看谁摘得最多。那些尖子货全不会飞,不会跑,等我回来收拾它!”
总之,夭夭既不上树,离开树下的机会自然就格外多。一只蚱蜢的振翅,或一只小羊的叫声,都有理由远远的跑去。她不能把工作当工作,只因为生命中储蓄了能力太多,太需要活动,单只一件固定工作羁绊不住她。她一面摘橘子还一面捡拾树根边蝉蜕。直到后来跑得脚上两只鞋都被露水湿透,裤脚鞋帮还胶上许多黄泥,走路已觉得重重的时候,才选了一株最大最高的橘子树,脱了鞋袜,光着两个白脚,猴儿精一般快快的爬到树顶上去,和家中人从数量上竞赛快慢。
橘子园主人长顺,手中拈着一支长长的软软的紫竹鞭烟杆,在冬青篱笆边看家中人摘橘子。有时又走到一株树下去,指点指点。见小女儿夭夭已上了树,有个竹筐放在树下,满是特大号火红一般橘子。长顺想起商会会长昨天和他说的话,仰头向树枝高处的夭夭招呼:“夭夭,你摘橘子不能单拣大的摘,不能单拣好的摘,要一视同仁,不可稍存私心。都是树上生长的,同气连理,不许偏爱。现在不公平,将来嫁到别人家中去做媳妇,做母亲,待孩子也一定不公平。这可不大好。”
夭夭说:“爹爹,我就偏要摘大的。我才不做什么人妈妈媳妇!我就做你的女儿,做夭夭。偏心不是过错!他们摘橘子卖给干爹,做生意总不免大间小,带得去的就带去。我摘的是预备送给他,再尽他带下常德府送人。送礼自然要大的,整庄的,才脸面好看!十二月人家放到神桌前上供,金晃晃的,观音财神见它也欢喜!”
枣子脸二姑娘在另外一株树上接口打趣说:“夭夭,你原来是进贡,许下了什么愿心?我问你。”
夭夭说:“我又不想做皇帝正宫娘娘,进什么贡?你才要许愿心,巴不得一个人早早回来,一件事功行圆满。”
另外较远一株树上,一个老长工正爬下树来,搭口说:“子树上厚皮大个头,好看不中吃。到了十二月都成绣花枕头,金镶玉,瓤子同棉花紫差不多,干瘪瘪的,外面光,不成材。”
夭夭说:“松富满满,你说的话有道理。可是我不信!我选好看的就好吃,你不信,我同你打赌试试看。”
长顺正将走过老伴那边去,听到夭夭的话语,回过头来说:“夭夭,你赶场常看人赌博,人也学坏了。近来动不动就说要赌点什么。一个姑娘家,有什么可赌的?”
夭夭被爹教训后不以为意,一时回答不出,却咕叽咕叽的笑。过一会,看爹爹走过去远了,于是轻轻的说:“辰溪县岩鹰洞有个聚宝盆,一条乌黑大蟒蛇守定洞门口,闲人免入,谁也进不去。我哪天爬到洞里去把它偷了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只要我会想,就一定有万千好东西从盆里取出来。金子银元宝满箱满柜,要多少有多少,还怕和你们打赌?”
另外一个嫂嫂说:“聚宝盆又不是酱油罐,你哪能得到?
作算你夭夭有本领,当真得到了它,不会念咒语,盆还是空的,宝物不会来的!“
夭夭说:“我先去齐梁桥齐梁洞,求老师父传诵咒语,给他磕一百零八个响头,拜他做师父,他会教给我念咒语。”
嫂嫂说:“好容易的事!做老君徒弟要蹲在炼丹炉灶边,拿芭蕉扇扇三年火,不许动,不许眫眼睛,你个猴儿精做得到?”
老长工说:“神仙可不要象夭夭这种人做徒弟。三脚猫,蹦蹦跳跳,翻了他的鼎灶,千年功行,化作飞灰。”
夭夭说:“邪嗨,唐三藏取经大徒弟是什么人?花果山水帘洞猴子王,孙悟空!”
“可是那是一只真正有本领的猴子。”
“我也会爬树,爬得很高!”
“老师父又不要你偷人参果,会爬树有什么用?”
“我敢和你打赌。只要我去,他鉴定我一番志诚心,一定会收我做个徒弟。”
“一定收?他才不一定!收了你头上戴个紧箍咒,咒语一念,你好受?当年齐天大圣也受不了,你受得了?”
“我们赌点什么看,随你赌什么。”
父亲在另外一株树下听到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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