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笑因缘》第75章


不能起身,只是乱滚,口里嚷道:“鞭子抽伤 了我,就拿汽车送我上医院吗?大兵又来拖我了,我不去,我不去。”关氏 父女,因大夫进来,便上前将她按住,让大夫诊了一诊脉。大夫给她打了一 针,说是给她退热安神的,便摇着头走到外边屋子来,问了一问经过,因见 家树衣服不同,猜是刘将军家的人,便道:“我从前以为刘太太症不十分重, 把环境给她转过来,恶印象慢慢去掉,也许好了;现在她的病突然加重,家 里人恐怕不容易侍候,最好是送到疯人院去吧。”说着又向屋子四周看了一 看,因道:“那是官立的,可以不取费的,请你先生和家主商量吧。精神病, 是不能用药治的,要不然,在这种设备简单的家庭,恐怕……”说着,他淡 笑了一笑,家树看他坐也不肯坐,当然是要走了,便问:“送到疯人院去, 什么时候能好?”大夫摇头道:“那难说。也许一辈子……但是她或者不至 于,好在家中人若不愿意她在里面,也可以接出来。”家树也不忍多问了, 便付了出诊费,让大夫走。沈大娘垂泪道:“我让这孩子拖累的不得了,若 有养病的地方,就送她去吧。我只剩一条身子,哪怕去帮人家呢,也好过活 了。”家树看凤喜的病突然有变,也觉家里养不得病。设若家里人看护不周, 真许她会闹出什么意外,只是怕沈大娘不答应,也就不能硬作主张;现在她 先声明要把凤喜送到疯人院去,那倒很好,就答应愿补助疯人院的费用,明 天叫疯人院用病人车来接凤喜。大家把这件事商量了个段落,沈大娘已将白 炉子新添了一炉红火进来,她端了个方凳子,远远的离了火坐着,十指交叉, 放在怀里,只管望了火,垂下泪来道:“以后我剩一个孤鬼了,这孩子活着 像……”连忙抄起衣襟捂了嘴,肩膀颤动着,只管哽咽。秀姑道:“大婶! 你别伤心。要不,你跟我们到乡下过去。”寿峰道:“你是傻话了。人家一 块肉放在北京城里呢,丢得开吗?”家树万感在心,今天除非不得已,总是 低头不说话,这时忽然走近一步,握着寿峰的手道:“大叔!我问了好几次 了,你总不肯将住所告诉我,现在我有一个两全的办法,不知道你容纳不容 纳?”寿峰摸了胡子道:“我们也并不两缺呀,要什么两全呢?”家树被他 一驳,倒愣住了不能说了。寿峰将他的手握着,摇了两摇道:“你的意思我 明白了。什么办法呢?”家树偷眼看了看秀姑,见她端了一杯热茶,喝一口, 微微呵一声,似乎喝得很痛快,因道:“我们学校里,要请国术教师,始终 没有请着,我想介绍大叔去。我们学校,也是乡下,附近有的是民房,您就 可以住在那里,而且我们那里有附属平民的中小学,大姑娘也可以读书,将 来我毕了业,我还可以陪大叔国里国外,大大的游历一趟。”说着,偷眼看 秀姑,秀姑却望着她父亲微笑道:“我还念书当学生去,这倒好,八十岁学 吹鼓手啦。”寿峰点点头道:“你这意思很好。过两天,天气晴得暖和了, 你到西山环翠园我家里去仔细商量吧。”家树不料寿峰毫不踌躇,就答应了, 却是苦闷中的一喜,因道:“大叔家里就住在那里吗?这名字真雅。”寿峰 道:“那也是原来的名字罢了。”沈三玄在屋里进进出出,找不着一个搭言 的机会,这时便插嘴道:“这地方很好,我也去过哩。”他说着,也没有谁 理他。他又道:“樊大爷!你还念书吗?你随便就可弄个差使了。你叔老太 爷不是很阔么?你若是肯提拔提拔我,要不,……嘿嘿!……给我荐个事, 赏碗饭吃。”家树见他的样子,就不免烦恼,听了这话,加倍的不入耳,突 然站起来,望着他道:“你们的亲戚,比我叔叔阔多着呢。”只说了这两句, 坐下来望着他,又作声不得。寿峰道:“嗳!老弟!你为什么和他一般见识? 三玄!你还不出去么?”沈三玄垂了头,出屋子去了。沈大娘正想有番话要 说,又默然了。寿峰道:“好大雪!我们找一个赏雪的地方,喝两盅去吧。” 家树也真坐不住了,便穿了大衣起身。正要走时,却听到微微有歌曲之声, 仔细听时,却是“……忽听得孤雁一声叫,叫得人真个魂销呀。可怜奴的天 啦,天啦!郎是个有情的人,如何……”这正是凤喜唱着《四季相思》的秋 季一段。凄楚婉转,还是当日教她唱的那种音韵,不觉呆了。寿峰道:“你 想什么?”家树道:“我的帽子呢!”寿峰道:“你的帽子,不是在你头上 吗?你真也有些精神恍惚了。”家树一摸,这才恍然,未免有点不好意思, 马上就跟了寿峰走去。
二人在中华门外,找了一家羊肉馆子,对着皇城里那一片琼楼玉宇,玉 树琼花,痛饮了几杯。喝酒的时间,家树又提到请寿峰就国术教师的事,寿 峰道:“老弟!我答应了你,是冤了你;不答应你,是埋没了你的好意。我 告诉你说,我是为沈家姑娘,才在大喜胡同借住几天,将来你到我家里去看 看,你就明白了。”家树见老头子不肯就,也不多说。寿峰又道:“咱们都 有心事,闷酒能伤人,八成儿就够,别再喝了。你精神不大好,回家去休息 吧。医院的事,你交给我了,明天上午,大喜胡同会。”家树真觉身子支持 不住,便作别回家。到了次日,天色已晴;北方的冬雪,落下来是不容易化 的。家树起来之后,便要出门,伯和说:“吃了半个多月苦,休息休息吧。 满城是雪,你往哪里跑呢?”家树不便当了他们的面走,只好忍耐着,等到 不留神,然后才上大喜胡同来。老远的就看见医院里一辆接病人的厢车,停 在沈家门口,走进她家门。沈大娘扶着树,站在残雪边,哭得涕泪横流,只 是微微的哽咽着,张了嘴不出声,也收不拢来。秀姑两个眼圈儿红红的跑了 出来,轻轻的道:“大婶!她快出来了,你别哭呀。”沈大娘将衣襟掀起, 极力的擦干眼泪,这才道:“大爷!你来得正好,不枉你们好一场,你送送 她吧。这不就是送她进棺材吗?”说着,又哽咽起来。秀姑擦着泪道:“你 别哭呀,快点让她上车,回头她的脾气犯了,可又不好办。”家树见她这样, 也为之黯然,在一边移动不得。寿峰在里面喊道:“大嫂!你进来搀一搀她 吧。”沈大娘在外面屋子里,用冷手巾擦了一把脸,然后进屋去。不多一会 儿,只见寿峰横侧身子,两手将凤喜抄住,一路走了出来。凤喜的头发,已 是梳得油光,脸上还扑了一点胭脂粉,身上却将一件紫色缎夹衫罩在棉袍上, 下面穿了长统丝袜,又是一双单鞋。沈大娘并排走着,也搀了她一只手,她 微笑道:“你们怎么不换一件衣裳?箱子里有的是,别省钱啦!”她脸上虽 有笑容,但是眼光是直射的。出得院来,看见家树,却呆视着,笑道:“走 呀!”我们听戏去呀,车在门口等着呢。”望了一会,忽然很惊讶的将手一 指道:“他,他,他是谁?”寿峰怕她又闹起来,夹了她便走。连道:“好 戏快上场了。”凤喜走到大门边,忽然死命的站住,嚷道:“别忙,别忙! 这地下是什么?是白面呢,是银子呢?”沈大娘道:“孩子!你不知道吗? 这是下雪。”她这样一耽误,家树就走上前了,凤喜笑道:“七月天下雪, 不能够。我记起来了,这是作梦。梦见樊大爷,梦见下白面。”说着,对家 树道:“大爷!你别吓唬我,相片不是我撕的……”说着,脸色一变,要哭 起来,汽车上的院役,只管向寿峰招手,意思叫他们快上车。寿峰又一使劲, 便将凤喜抱进了车厢。却只有沈大娘一人跟上车去,她伸出一只手来,向外 乱招。院役将她的手一推,砰的一声关住了车门,车厢上有个小玻璃窗,凤 喜却扒着窗户向外看,头发又散乱了,衣领也歪了,却只管对着门口送的人 笑道:“听戏去……”地上雪花乱滚,车子便开走了。
关氏父女、沈三玄和家树同站在门口,都作声不得。家树望了门口两道 很宽的车辙,印在冻雪上,叹了一口气,只管低着头抬不起来,寿峰拍了他 的肩膀道:“老弟!你回去吧。五天后,西山见。”家树回头看秀姑时,她 也点头道:“再见吧。”在她说这三个字,嘴角微动,似乎收了泪痕要笑, 而又笑不出来。家树一点头,正待要走,沈三玄满脸堆下笑来,向家树请了 一个安道:“过两天我到陶公馆里和大爷问安去,行吗?”家树随在身上掏 了几张钞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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