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人饮冰》第107章


睿睿睡着了,我还醒着。
郑敖一直跟我说,他这三年一直在找我,他说他爱我,他说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都不信。
但这间卧室就在这里,我随手扔的外套,我曾经用过的手机,走之前看的最后一本书,我穿过的衣服,最喜欢的那个杯子,都还在这里,是最坚硬又最直接的事实。
大概是困极了,最后我思绪都有点乱了,只隐约记得给睿睿掖了掖被子,就睡了过去。
醒来是因为门被推开了。
我总觉得房间里似乎有人,我甚至听见了浴室的水声,我半梦半醒,挣扎了一会,想摸到床头灯的开关。
手被握住了。
“把你吵醒了?”抓着我手腕的人这样说。
我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
站在床边的人是郑敖。
他大概洗过澡,头发还带着点水气,若无其事对着我笑。
我把手收了回来。
“你不是跑了吗?”我又躺了回去:“还回来干什么?”
我心里仍然有气,所以言辞锋利得很,郑敖却不以为意,抓住我手腕,把我拖了起来。
“走,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被郑敖拖得一路出了卧室,穿过一扇又一扇门,已经是午夜了,万籁俱寂,到处都只有微弱的景观灯,郑家老宅沉浸在冬夜里,走廊上冷得很,我被他拖着跌跌撞撞地走,不知道要去哪里。
郑敖最终停在了一栋小阁楼前。
我对郑家不熟,不知道郑家里竟然还有这样的小阁楼,我闻见花香,似乎是什么花开了,暗香浮动。
“来。”郑敖推开阁楼门,把手伸给我:“我带你上去。”
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他却一把拖过了我。
阁楼里太黑了。
我终于明白郑敖当初跟我说的在草原上夜晚黑到让人忍不住想蹲下来是什么感觉了,这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本能地想要把身体放低,黑暗是会引发人内心的敬畏的,让你明白自己如此不堪一击。
郑敖却似乎很熟悉这里,带着我往里面走,还不忘提醒我:“楼梯。”
我摸摸索索地跟着他爬完了一段楼梯,转过拐角,眼前豁然开朗。
木质的阁楼地板上,满满一地的月光,栏杆修长秀气,外面是郑家的梅花林,梅树都打了花苞,一片深色的朱砂红,映着白霜和月光,像一副国画。
郑敖把从卧室里拿出来的毯子给我裹上。
“坐下看吧。”他不知道从哪里拖出一张铺着锦绣软垫的椅子来,轻车熟路地坐了下去:“我以前晚上常跑到这边来。”
我不为所动:“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他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我坐下来,我没搭理他,他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笑了笑。
“我四五岁的时候,刚刚懂事,所以很喜欢这里。”他说:“那时候我很恨我爸,决心要做一个强大的人,然后报复他。而我奶奶恰好也在惋惜自己在我父亲身上的失误,决心把我教成另外一个样子。小时候我还想过长大了就把你接到我家,我那时候很喜欢你。”
我冷笑了一声。
“小时候人都会犯傻。”
郑敖并没有生气。
“大概在成年前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以为自己生活得非常成功。我以自己没有喜欢任何人而自豪,而我奶奶也是这样教我的。”他伸手拉住了我的手:“那时候我还没失去你,所以还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我仍然可以随时去找你,我觉得自己过得很好,却没有思考过为什么过得好。”
我很想再刻薄地反驳他两句,可惜他的痛处也是我的痛处,那时喜欢他的人是我,纵容他的人也是我,而当时辗转反侧被放在油锅上煎的人,仍然是我。
“后来我爸飞机失事,我一夜掌权,本该是最得意的时候,我却比任何时候都艰难。”他的眼睛看着我,坦荡无尘:“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失去了你。”
“所以你囚禁我?”我反问他。
他无奈地苦笑。
“现在想想,这也是一个致命的错误。”他难得这样虚心:“大概是从那之后,你就不再信任我了。”
他说错了,其实是从更早的时候,我就不再信任他了。
王娴说得很对,我对他的愤怒从未消弭。他从那天在李家的花房里说出那句话开始,就已经失去了我的信任。往后做的事不过是错上加错,不过我因为太过愤怒,连改正的机会也不愿意给他,所以只字不提那件事,只把后来的事拿来当枪使。所以他越发弄不清楚我在想什么……
王娴说人是因为弱势而不发泄愤怒,其实我不愿意发泄愤怒,更多的是因为不想原谅。正如我教睿睿的,再大的错误,只要不涉及生死,都有弥补的机会和救赎的方法,但我不愿意让他弥补,所以我不说。
“郑敖,其实我这两天也一直在想你在医院说的话。”我告诉他:“你说我没有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做过努力,说我不给你机会,我觉得你说的是对的。”
郑敖毫无防备地看着我。
“如果我就是要不给你机会呢?”我说:“如果我本来就不想和你在一起呢。”
郑敖怔住了。
“我喜欢你,我爱你,这些话我都可以说。我也没有说谎,我确实爱你。如果哪天我兴致来了,上床也没关系。”我语气平静地告诉他:“但我不想和你在一起。”
郑敖大概从没听过这种论调,脸上的笑都僵住了。
“这就是我的想法,你要听,我就告诉你。我爱你,但是我不想和你在一起。”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我从小生活在孤儿院里,被收养之后没有得到亲情,所以骨子里自卑,表面又自傲。大概是因为我喜欢你的时候,你还不知道自己喜欢我,所以我知道就算表白得到的也只是侮辱,所以本能地压抑自己,就像电疗小白鼠一样,和你在一起一次,就要在心里责备自己一整天,久而久之,就养成了惯性。大概是因为迄今而至,我从这段感情里得到的,除了索取,除了侮辱,别无他物。”
既然要讲前缘,那就讲前缘,谁还没点前缘?只不过是有没有仗着前缘把犯过的错一并抹杀的区别。
郑敖显然也看出来了。
不过他这次没有像上次在医院一样摔门就走了。
他牵住了我的手,然后把我拉了过去。
“没关系,我可以等。”他抱着我,像安慰小孩子一样拍着我后背:“我可以等一辈子,只要你不要当逃兵,我会一直努力,直到你释怀的那天。只要……”
“只要什么?”我打断了他。
郑敖笑着拍了拍我的头。
“只要你别死。”
他说:“我知道我走之后,她们会替我解释,会替我说,但我想要自己告诉你,我很爱你,我很后悔当初犯过的那些错误,我曾经绕过一段很远的弯路,我曾经变成一个很自私的人,我本能地知道怎么做能够让自己过得最舒服,为此不惜伤害任何人。但爱与自私是相反的,我会一点点改正过来。只要你等,只要你活着。”
他重复了一句:“只要你活着。”
我靠在他怀里,似乎很温暖,外面满地白霜,我看见他肩膀上的月光,梅花似乎开了,到处都是香味。但我这样不甘心。
“可是你犯过的错呢?”我轻声问:“那些就不算了吗?”
你曾经说的那些话,那句“不是他喜欢我我就要跟他在一起的”,你做过的那些事,那些从你床上醒来的陌生人,那些让我如鲠在喉的过往,那个曾经在楼梯间里因为你而觉得恶心的我,那些无望而冰冷的夜晚,和医生所说的那一场引发心脏病的重感冒。都可以被这样盖过吗?
以后的时间是时间,过去的就应该被遗忘吗?
“我可以做任何事,让你开心的事,让你原谅的事。”他这样回答:“只要你告诉我,你最介意的是什么?”
他说:“我想让你开心一点,小朗,不要用自己来报复我,不要浪费了这么好的时光,你看月光这么好,如果你能像小时候一样那么开心的笑,多好……”
但我仍然没办法告诉他,我在介意什么。
我只是轻声问他:“郑敖,你真的爱我吗?”
“爱。”
“比爱所有人更爱吗?”
“是的。”他轻声重复:“超过我对这全世界所有人的爱的总和。我是自私的人,你知道的,小朗。”
“也超过宁越吗?”
郑敖笑了起来。
“我不喜欢宁越。”他告诉我:“真的,只是性而已。”
但我们之间连性也没有。
“郑敖,你觉得爱一个人,大概是怎样的?”
大概是气氛太好,心情太好,他拍着我背,轻轻摇了起来。
“那你呢,小朗,你觉得爱一个人是怎样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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