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嫦喜》第4章


嫦喜忽然噗嗤一声笑了,整个死寂都因着这短暂的笑而流动起来。高慕生也咧了咧嘴,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挠了挠头,看着她一抖一抖的肩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谁在外面?”突然间,头顶上的一扇窗推开了,赵秀林不耐的声音响起,嫦喜一把拉过高慕生躲进了更深一些的阴影里,靠着墙,冬夜彻骨的冷钻进了背脊,让人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这时候怎么会有人?”高正白懒洋洋的声音随之传来,赵秀林嘀咕了一句后也关上了窗。折回身看着高正白。那一双白皙的手扶在了椅背上,在摇曳的灯火下透着几分蜡黄。
“今儿个怎回来得这么晚?”
高正白是个圆滚滚的男人,球一样的头,球一样的身体,连那眼睛都是球一样的滚圆,穿一件灰色长衫,外面套一件万字藏青色滚边窄袖短袄,把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再也塞不进一点东西。他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那红润的脸,粗短的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刻名字的金戒指,被烛火反射的光正巧投在了赵秀林的脸上,是一个形迹可疑的斑点。
“忙。”高正白一面说着,一面解开短袄,赵秀林上前替他脱下,挂到了一旁的架子上,嘴里碎碎叨叨,“整天听你说忙忙忙,怎只见这钱流水似的往外花,一点进账都没有?大房那边早就在嚷嚷了,说公帐尽被咱们挪着用了。你也不知道给我挣点面子。”
“怕什么,这不还有老三呢嘛,他那花销,我是望尘莫及喽。”高正白笃定地说,挽起衣袖走到脸盆前倒了些热水洗了把脸,那张连被热水熏得更红了几分。
“你知道什么,三爷自从这新奶奶进了门儿,愣是一个月没出去过。倒是你,天天往外跑,倒是一天比一天勤了。”赵秀林不依不饶,一边把汤婆子塞进被褥里,一边说,“如今那大房可是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们那。”
“嗳,我说我难得回来一趟,你非要啰啰嗦嗦个老半天,你是要我再出去还是怎么着?”高正白有些不耐烦,坐到桌前喝了口半冷的茶,皱着眉头抱怨道,“真是,里面外面都不让人安生。”
“好好好,算是我错了,我千不该万不该,偏偏长了这张嘴,害你二爷受苦了,行了吧?”赵秀林说完,吹灭了蜡烛,钻进冰冷的被子里。冷的脚小心翼翼地贴着包了层绒布的汤婆子,却又烫到了似的缩了回来。这么些年了,她还是没有习惯北京的天气,想想南方的湿润,竟是不由得感慨起来。
高正白一个人坐在黑暗的房间里,自觉没趣,站起身,却又不知道是去睡呢还是索性出去。只听到床那边悉悉索索的声音。因着他眼睛不好,听说菊花晒干了放进枕头里可以治眼病,赵秀林便亲自动手为他做了这么个枕头,可是这些年他回家的日子也不多,就算回来了,两个人也不多话,各自忙各自的。那枕头他也没有用多少次,想来现在是赵秀林自己枕着,所以只消一动,就能听到菊花瓣那干涩的声音传来,就像是他们消耗了一小半的生命,越来越脆弱,细小的动静都是惊吓。思及此,高正白心里不由得萌生了些微的愧疚,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脱了长衫和鞋,钻进了被子里。正想和赵秀林说几句体己话好弥补自己这些日子来的疏远,谁知刚一躺下就听到她响起轻微的鼾声,心一沉,脸也耷拉了下来。自讨没趣地翻了个身,也就迷迷糊糊地睡了。
嫦喜忽然睁开眼睛,不记得第几次地搬开那条压在她身上的胳膊。翻了个身想要继续睡,却是怎么都没有了睡意。这给下人住的院子里塞满了人,那些陪嫁丫鬟和老妈子仗着自己与主子亲近,多半两个人用一个房间。剩下来的不过是一间厢房,偏偏要把十来个人塞进去,所以一到晚上,是脚都不敢落地的,生怕会踩到哪一个睡地铺的人。嫦喜因着是新来的,所以睡在最靠门的地上,晚上那些年老的女人们起身去小解,不是不小心踩到脚就是踢到头,这一觉伴着那从开开合合的门里钻进来的冷风,睡得是极不安生。
安静的小院里,磨牙的、说梦话的、打呼的、咳嗽的,各色各样的声音都能钻进她的耳朵里。嫦喜抬头看了看窗格子外的天,约摸是三四点钟的光景,但因着近日北京多是阴天,所以显得格外暗沉。她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和鞋子,开了门走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有一口井,在正中间的地方,每一个经过的人都不得不绕路而行,它像是一个尊贵的却又没落的贵族,兀自维持着本身流动在血液中的骄傲,偏又觉得无趣,因而连井水都显得恹恹的,在这样一个雨水过多的季节里,竟然慢慢有些干涸起来。
嫦喜用一旁水缸里冰冷的水洗了把脸,然后坐在了井边上,没有擦干的脸上挂着水珠,滴滴答答,在这个起着薄雾的清晨里,好像马上就要结冰似的。
“我要回去了。”记忆里,就在不久前的事情,那个少年,面色苍白,眼神怯怯,在一阵沉默后又一次开口,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开了。留下嫦喜一个人站在原地,背贴在墙上,有些恍惚,不知道什么是发生过的,什么是没有。
她一直喜欢发愣,无时无刻,每分每秒,为此荣婶当年没有少罚她。这些人贩子手段老道,她们的生活就是拐一些女孩子、或者是被扔了的,带回家养,到了一定的年岁就去大户人家或者堂子里卖掉。因而怎么对付不听话的孩子,自有一套方法。嫦喜还记得从前睡在自己左手边的那个女孩,脾气很是倔,一直想要逃,想必是有家的。可是每一次都会被抓回来,有一次闹得凶了,荣婶罚她站在冬天的湖水里,细而白的小腿冻得通通红,但这还是不够的。这些贩子狠下心的时候真真是让人看都不敢看,那一天嫦喜和女孩们站在一旁,看着荣婶“行刑”,一把竹筷子把手背抽地红肿,像是刚刚蒸好的馒头,接着又把筷子一根根按进那高耸的手背里,用绳子绑着,愣是不让拿,那女孩倒也是要强,痛得整个人都发抖也不肯告饶一声,眼眶通红,也不见眼泪掉下来。等到后来那筷子都长进了肉里,荣婶让她自己□,那血肉模糊的样子成了嫦喜最惊恐的回忆。
从那一天起,那女孩安静了一段日子,荣婶以为她不会再折腾了,谁知刚入夏,就有人在一口井里捞起了女孩泡得发白的尸体。
想来,她是早就想要死的了。
可是嫦喜不明白。这世间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死,该有多么痛,光是想一想就要唏嘘个半天。要是换做是她,是怎么也要好好活着的。只有活着,才有可能吃好的、穿好的、过舒舒服服的日子。
“哟,嫦喜啊,怎么起这么早?”小双梳着头从房间里出来,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坐在井边上的女孩,笑意盈盈地招呼道。
“小双姐。”嫦喜勾了勾嘴角,露出一抹火候不足的笑,尴尴尬尬的,像是没煮透的汤圆,外面热了,一咬,里面又冰又硬,嗑得门牙都疼了。
“昨儿个晚上睡得还习惯吗?第一天来,想不想家?”小双的话让嫦喜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什么习惯不习惯,什么想或者不想,都是假的,她从未有过什么家,有记忆起,就是荣婶那间又黑又挤的屋子,十多个女孩子,面色惶恐,有人来,有人走。
小双编好了辫子,依旧笑着看着嫦喜,等着她回答,却见她呆呆的,好像在想些什么似的。登时觉得自己有些自讨没趣了,于是伸了个懒腰,又回了房间。
小双进去后,又有人陆陆续续地起了,一时间,院子里变得格外热闹,说话的,打水的,抱怨的,进进出出,无法忽视的人气围绕在嫦喜身边。她觉得有些乏了,于是站起来,正要走,偏又听得凤笙的声音传了来,“嫦喜。”
“凤笙姐。”嫦喜走到她面前。
“今天我要出去一趟,昨儿个忙糊涂了,都忘了找人替一天,你反正也新来,还没什么活儿,索性就替我去服侍奶奶吧。”凤笙急吼吼地说着,还未等嫦喜回答,就拉过一旁走过的一名少女,“这是红榴,也是服侍奶奶的,你有什么不懂的,问她就好。”说完,她看也不看嫦喜一眼,径自回了房间,砰一声关上门,也不知忙什么去了。
嫦喜站在门前,一旁的红榴撇撇嘴,朝那门口翻了个白眼,转而向嫦喜道,“收拾收拾,我要去给奶奶梳头的,你可别拖累了我。”说完就走开了。
高慕生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过头了,忙从床上跳起来,匆匆忙忙换了衣服,拿了个包子背着书包就要往外跑,谁知没跑几步就遇到了正要去老太太那儿请安的赵秀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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