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嫦喜》第17章


从踏进这扇门开始,嫦喜就感觉到心中强烈的不安。她也说不上原因,但每个人的神色在她看来都显得别有意味。“怎的都不吃?”四婶手里拈着酒杯,侧过头看着嫦喜。酒过三巡,已是微醺,四婶的脸上从蜡黄里又透出些喜悦的红,连眼睛都明亮了。“吃不下。”嫦喜的手在桌子下绞着衣服下摆,低着头说。
四婶打量着她,正要开口,却被六妹姐抢了白,“嗳,姑娘想必是怕生。不碍事儿,我与你四婶是结拜姊妹,都是自己人,不必束手束脚,你们娘儿俩日子过得也不容易,如今我与你四婶算是重逢啦,有什么事儿我能帮上的,我定会帮。”六妹姐说着,夹了筷红烧肉放进了嫦喜面前的碗里,“来,多吃点肉,瞧你瘦的。”
嫦喜望了眼碗里的红烧肉,三肥两瘦,那一层夹着一层,油光闪亮,甚是诱人。嫦喜暗暗吞了口口水。她不是不想吃,只是四婶和六妹姐那两个人只顾着喝酒,吃的也只是二人面前的那一叠炒花生,若六妹姐不吃倒也在理,但四婶呢?她不也和自己一道未吃过晚饭么?回想着那一天伴着她入睡的四婶稀里哗啦的喝粥声,如今桌上的寂静显得分外不同寻常,她又怎敢起筷?
“我有些闹肚子。”嫦喜抱歉地站起身,这怪异的气氛让她下意识地想要躲闪,想要逃。兴许先回家也好。嫦喜想,主意已定,便胡乱绉了个原因。四婶有些不悦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倒是六妹姐和和气气地指路,“下了楼左拐,一直到底就是了。”“嗳。”嫦喜应了一声推开门走了出去。
刚走过一间房间,就听到一旁的门后传来细碎的说话声,有些熟悉——那说话的男人不是高正白还能是谁?嫦喜不由得感觉背脊一阵凉意爬了上来,随即鬼使神差似的弯下腰,凑到那扇房门前,女人的话一字不落地钻进了嫦喜的耳朵,她一时间呆在了原地,整个人仿佛连心神都丢了。
回过神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能高府,嫦喜站起身走向楼梯口,路过的房间里传来调笑声、嬉闹声,还有暧昧不清的喘息声。嫦喜的心随着这一级一级的台阶,一步步往下沉,沉到最底处。
从那半开的黑漆木门外吹来冷的风,依旧是黏腻的轻浮的气息。嫦喜猛地做出了决定,一股脑儿低头往门外走。因着此刻正是客人和出局②最多的时候,所以也没有人在意这样一个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少女的离去。嫦喜就这么低着头,一路走着,直到再也闻不到那迷离堕落的响起,直到四周的风变得狂暴,知道抬眼只能望见那漆黑的夜空和明亮清冷的月光。
真像被罚站的那一天啊。只是如今的天空宽广多了,如此无边无际,反倒让人心慌。
耳边隐隐有呼啸的声音,那生硬的铁相互碰撞,“哐啷嘡哐啷嘡哐啷嘡……”,嫦喜这才止住了脚步,只见如夜般黑的火车车厢从她眼前一节节掠过,像是一群巨大的怪物,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迁徙——原来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火车站。
嫦喜觉得腿从未如此地酸,身体的疲累让她异常沮丧——四婶想要卖了她,卖到窑子里头,也许比荣嫂当年卖她的价钱更贵一些。她以为她是一个好心人,她甚至想要把她当做一个亲人——她这一声都不曾有过亲人。但也许嫦喜本就未全然信任四婶,否则,为什么她会警惕地不吃那些东西——里面许是下了蒙汗药也不一定。
齐腰高的野草疯长着,摧枯拉朽地蔓延,像是要到天尽头似的。嫦喜漫无目的地走着,胃里是空的,四肢冰冷。嫦喜突然向往起那个挤满了人的屋子,那烧着柴火的厨房,还有湘寿带来的白粥的温度……
睡一觉,睡一觉兴许就不那么难过了。嫦喜想着,爬进了一旁停在铁轨上的车厢,枕着里面角落的一垛干草,蜷成一团,终还是睡了过去。
车厢外,那黑的铁轨像是怪物的触角,伸到未知的夜色里,无穷无尽……
作者有话要说:①大地方—北京头等妓院
②出局—妓女出外陪酒
谢谢每一个支持嫦喜的亲~留言吧~不要霸王啦~喜欢就收藏~(*^__^*)
前世14
梦里,嫦喜坐在马背上,颠簸着,一路驰骋在绿色的森林里,温热的风吹起她额前稀疏的刘海儿,从未有过的欢快。树枝擦过赤的足,没有痛,只是痒痒的,惹得人不禁一阵发笑,这一笑,梦就醒了——她依旧睡在铁皮车厢的干草垛里。
但,为何梦醒了,颠簸和摇晃却没有停止?
嫦喜狐疑地站起身,睡前未关上的门此刻竟是关着的,耳边传来熟悉的“哐啷嘡哐啷嘡……”的声响,甚是贴近,仿佛就在脚下一般。嫦喜心中一惊,上前用力拉开门——外面是田野,飞一般地从她的眼前掠过,伴着远方泛起鱼肚白的天,苍凉得触目惊心。风狠狠地刮在她的脸上,如火烧一般的疼。这不是梦,她所在的这节车厢的确在飞驰着。
在这样的时候,嫦喜只觉脑海里一片空白,恁是一点儿注意都没有。但这是又能有什么主意?嫦喜在片刻的慌乱之后,只觉到深而浓的无奈来。这些年,究竟有什么事经由她拿主意的?往往是呼来喝去着,日日兜兜转转。仅是十五年,噢,不,新的一年已经到了,她也十六岁了。十六而已,怎的竟沉重得像是浸了一夜的衣裳,湿漉漉地滴着水,轻轻一拧,就是满地的愁苦,恨不能长出满眼青苔,索性将这一辈子草草埋了。
火车依旧在开,昨夜从眼前溜过的一队怪物在她尚未知觉的时候就将她吞入了腹中,腆着圆滚滚的肚子,又走远了去。
嫦喜拉合了门,重又回到角落那垛不显眼的干草堆上。
自开埠以来,繁华如一把火,硬生生将这座城烧了起来。即便北方忙着改朝换代,四处都飘散着慌乱与不安,但上海仍沉在这火光的幻影里,非但未被惊醒,反倒睡得更深了。重重地陷入羽毛里,闭了眼,塞了耳,兀自欢喜流连着。唯有那一道长的铁轨,和那人声鼎沸的码头,冰冷的,不近人情,不管不顾的要将它与外界连接起来。
在火车站的月台上,瞧见的是这个人世。
是夜,灯火迷离。这里有最卑贱的人,衣衫褴褛的母亲带着孩子跪在冷风里乞讨,孩子死命地哭着,小小的手拽着母亲的衣襟,像是拉着生命力最后一丝希望。饿了,冷了,却无人理睬,末了,连孩子自己都倦了,青着小脸儿睡了过去。穿着单薄旗袍的女人站在人群中,笑容满面,因着冷,整张脸都在抖,倒显得这抹笑容愈发如水般流动起来。衣襟上一块巴掌大的油渍好生碍眼,许是方才吃的生煎包溅上去的。凑近了,似乎还有淡淡的陈醋味道,混着那廉价的花露水香气,试图引起每一个经过的男人的注意——只有男人,才是她生活的所有来源。
可也是在这里,同一个时刻,可以看见一拨拨数一数二的人物。且看那一辆停在不远处的黑色福特汽车。司机一身土黄色制服,眉目俊朗,下了车,走到后面打开车门。
先出来的是一双穿着白色镂空皮鞋的脚,透明的玻璃丝袜包裹着小腿优美的线条。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白皙柔软,扶上了车门。之后才看到一个穿着白色洋装的女人下了车。只见她围了一条银狐披肩,一顶白色的银狐小帽斜斜扣在头上,垂下长长的面网,一直披到了肩上。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翡翠蜘蛛,在夜的光影中闪闪烁烁,恰好爬在她的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像是一粒青痣。
“叶先生。”女人朝那个先她一步下车的男人笑了笑,那双桃花眼里含着波光,“一路顺风。”
这叶先生名唤叶世钧,是香港顶顶富有的商人,做的买卖涉及各行各当。此刻的他穿一身挺括的驼色呢料西服,外套一件长及膝的黑色风衣。身形挺拔,长方的脸偏棕色,许是长期南洋跑的缘故。一双眼睛看的人心里没来由的发慌,好像自己的心思要被他看了去似的。
“这几日叨扰了。”叶世钧欠了欠身,客气地说。
“叶先生你好客气,你与我们白先生是朋友,虽然他人现下是不在了,但朋友来了,我是一定要当心好的。”
“既然如此,日后若白太太来香港,叶某定尽地主之谊。”
“那就先谢谢了。”女人微笑点头,娴静柔和。女人是她口中“白先生”的七姨太,随了夫姓,唤作白翠屏。如今“白先生”死了,而她也因着在“白先生”生前甚得他欢喜,死后分到了一笔不菲的财产。
停在不远处的去往天津的火车猛地拉起了汽笛,“呜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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