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海棠》第57章


少华也慌得来不及地打座位上站起来,想给湘绮倒茶。
“不妨……你先打发他们走吧!”湘绮勉强装得很镇静地说。
少华便依着她的话,先把五张十块钱的钞票授给老韩,叫他们自己回去。
今天梅宝虽是依旧第一个掀开帘子走出去,但到了过道里,便忍不住哭起来了,而且竞哭得出了声,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心里头为什么突然这样悲苦。
“妹妹,什么事又委屈了?”韩家姑娘慌得来不及地用一条手挽住了她,急急走下楼去。“可是在这里不能哭,给馆子里的人听见了是要骂的。”
梅宝忙用一条手帕把自己的嘴和鼻孔一起紧紧堵住了。
韩老头儿随在她们后面,心里充满着疑团,他觉得方才那一位中年女人的脸色惨变,和梅宝今天的突然在外面啼哭,其中必然有着相连的关系,只是暂且无从猜度,非等回去之后细细讯问,决不能知道。
就在这时候,少华突然也打后面追上来了。
“韩老先生!”他显得很气急地说,眼睛望着正低下了头在揩拭眼泪的梅宝。“明天随便什么时候,请你们梅宝姑娘上法租界蒲石路六百二十号我们家里来一次,这是我姑妈的意思。”
“噢……”老韩沉吟着说,“可是她父亲正在害病,白天恐……”
他的话还不曾说完,梅宝就走过来了。
“好的,我一定来!请你给我一张名片,把地址写明白了。”她毫不迟疑地说。
“名片我没有,让我就在这一张纸上给你写下来吧!”少华一路说,一路便打衣袋里取出一支铅笔和一小方白纸来,就在人行道上,匆匆地写出了自己家里的地址。
“那么明天我们一准在家里候你,或者……或者请你告诉我你们府上的地址,待我自己……”
“不要,不要!有了地址,我自己一定会找得到的。”梅宝接过了少华写的地址,很干脆地说,可是她的脸却一直不敢抬起来,惟恐给少华见了,知道自己才哭泣过。
“好,那么明天见吧!”少华向韩家父女俩和梅宝依次点了点头以后,便匆匆退回楼上去了。
现在,韩老头子是无论怎样也忍不住了。
“梅宝姑娘,你跟罗少爷的那一位姑妈大概准是熟人吧?”他走在梅宝的右首,一路回去,一路竭力压低着声音问。
梅宝仍和韩家姑娘手挽手的走在一起,但心里是越发的慌乱了。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一瞧见她,便觉得很眼熟的样子。”梅宝轻轻地回答。这倒是真话!因为十几年来秋海棠始终没有把罗湘绮的名字告诉梅宝,她所知道的,仅仅妈长得很好看,而且还是一个女学生,后来不知怎样突然和爸爸分离了。所以直到此刻,她只觉得方才见到的那个中年女人,面庞很有几分像自己在照片上所见到的母亲,一些也不敢怀疑她就是妈,她想至多不过是妈的姊妹或亲戚而已。
“可是我看她那个样子,十分倒有九分是认识你的!”老韩猜测着。
梅宝默默地点了点头。
“明儿他们叫你去,想必总有一些好处的。”韩家姑娘用一种带有鼓励的语气说。
“但愿如此。”一想到了在家里害着重病的父亲,梅宝不由也勾起了一种渴望人家帮助的心理。
三个人一路走,一路议论,不觉已走到了四马路的尽头,正当他们要转弯过去的时候,黑暗里突然闪出了三四条人影来。
“哙!你们还认识我吗?”第一个人先走上来,用手在老韩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大声地问。
〖JP3〗韩老头子忙着抬头一看,不料竟是那天在寿荣华川菜馆里欺侮过他们的那个脑后见腮的小李,旁边就是那个小胖子,只是今晚他们都没有喝醉,而且身后还带着两三个人。
梅宝一见他们,便慌得就想逃走,可是那小胖子和另外一个人已绕过来,在她前面堵住了。
“噢……!原来是两位大爷……!”老韩硬着头皮,堆出怪不自然的笑,向他们招呼。
“那一天太便宜你们啦!今儿别的不用说,叫你两个姑娘随我们去玩玩!”小胖子粗声粗气地说,一些顾忌也没有。
“这……这……”老韩可真不知道怎样对付了。
梅宝见不是路,忙咬一咬牙齿,拉着韩家姑娘,想往斜刺里冲出去。
无奈她们脚下走得太慢,才奔出三四步路,便给小胖子和另外一个人追上来拖住了,同时那个名叫小李的家伙也不再和老韩说话了,三四个人一齐围住了梅宝和韩家姑娘,竟想用暴力把她们硬生生地架走。
“你们是强盗了吗?”梅宝便第一个高喊起来。韩家父女俩也忙着向四周张望,想找一个巡捕来帮忙,无奈这时候四面竟不见有一个巡捕的影子,所有过路的人,又十有九怕事,不敢冒冒失失地走上来询问。
正闹得很混乱的当儿,路边一条小弄堂里突然走出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叫化,他只向那一堆人定睛一望,便出其不意地冲了过来,用一只要饭的铁罐觑正了拉住梅宝的人掷去,一下正好掷在那小胖子的脑袋上,当其余几个人还不曾望清楚这是一件什么法宝以前,那叫化已舞动一根竹竿,向他们劈面打来了。
全亏有了这一支救兵,老韩才能死命推开了一个和他扭打的人,带着他女儿和梅宝一起逃出去。
他们这么一走,那小李和他的同党,便把心里的怨毒一齐移到了那叫化子身上去,尤其是那个小胖子,已给那叫化所掷过来的铁罐把脑袋也砸破了。
“打死这个臭贼!他妈的!干你什么事?”
“打死他!臭叫化!……”
梅宝们逃出重围以后,还可以听到那四五个流氓在攒殴那叫化的声音。
“这就是我父亲周济过他两块钱的人哪!想不到他真有良心!”梅宝一路奔,一路很感动地说。
“可是这个吸白面的鸦片鬼的性命恐怕要保不住了!”韩老头儿收住了脚步,气咻咻地说,同时还回过头去向来路上望了一望。
梅宝和韩家姑娘的脸上,不由一齐透出了怪难受的神气来。
18、归宿(1) 
秋海棠独自躺在一张很零乱的小榻上,在一盏十六烛光的灯泡所发出来的昏黄的光芒下,睁开着一双怪疲倦的眸子,望着那扇半开半掩的小门,一心在等候梅宝回来。
打上个月底起,他心里就有许多话想告诉梅宝,想问梅宝,但他却一句也没有说,一句也没有问,一大半的原因,固然是由于他的精神不济,没有气力多说话,而其余的一半原因,则是他自己不愿意说。
他想告诉梅宝的是自己的病情。梅宝希望他在一个月里就能好起来,这一点他自己很清楚地知道是不可能的,因为那个西医所替他打的葡萄糖和钙质,仅仅只能使他的肺部不致迅速溃烂,同时稍稍刺激食欲而已。他的寒热根本没有退下去。咯血也不曾停止,只是每次咯出来的血,秋海棠都吐在一张张的碎纸里,捏成一团,丢往床下去,每晚在梅宝出去以后,他才假说是吐的痰,请韩家那位姑娘替他扫出去,因此梅宝一直没有知道,总以为他的咯血已经止住了。同时秋海棠的失眠症也从病后起格外加重,往往一日夜二十四小时里,睡不到两个钟头,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是足以致命的大患,然而他从没有跟梅宝说过,并且永远不预备说。
至于他想询问梅宝的是什么呢?第一是这十数天来的生意何以如此好,梅宝往往在八九点钟才跟韩老头儿出去,不到十点半钟便已匆匆赶回了,问她唱到多少钱,却每天总是三十四十,这种情形实在很反常。秋海棠是一个患肺病的人,心里永远很清明,当然要觉得诧异起来。第二是最近几天来,他偷看梅宝的神情虽然似乎很兴奋,但突然又借了一个推托,在每晚出去的时候,硬生生地把韩家姑娘拉了同走,而让韩老太太上楼来照看自己。这两点都同样地使他很困惑。可是他向来知道梅宝的性格,这些钱绝对不会是打歪里来的,而梅宝拉着韩家姑娘一起出去,也必然有着她的理由,所以他还是忍耐着不问。
但晃眼又过了六七天,这两个疑团还是不曾打破,梅宝自己既没有说明,韩老头儿的话又非常模糊,这就使他觉得不能再忍耐了,而且他自己很清楚地知道天气越热,气喘得越厉害,精神已一天不似一天,假使不快一些问个明白,也许他要没有机会知道了!
因此有一天下午,他故意把梅宝打发到远在西区静安寺附近的一家书铺里去,询问上个月委托他们代替卖出的一册“脸谱”,有了主顾没有。待梅宝走后,他就立刻要求韩家姑娘去请她的爸爸来。
他让韩老头儿坐在自己的床沿上,伸出一只瘦得像鸡爪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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