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散文》第16章


我们从不整理床褥,豆酥糖屑末以及其他碎的东西都有,枕头上,被窝里,睡过去有些沙沙似的,但是我们惯了,也决不会感到大的不舒服。次晨起来,也只不过把棉被略略扯直些,决不拍拍床褥或怎样的,让这些屑未依旧散布在原地方。
有时候豆酥糖屑末贴牢在我的耳朵或面孔上了,祖母在第二天发现后便小心地把它取下来,放到自己嘴里,说是不吃掉罪过的。我瞧见了便同她闹,问她那是贴在我脸上的东西,为什么不给我吃?她给我缠不过,只好进去再拆开一包,撮一些些给我吃了,然后自己小心地包好,预备等到半夜里再吃。
她把豆酥糖看做珍品,那张古旧的大凉床便是她的宝库。后来我的注意力终于也专注到这宝库里去了,讨之不足,便想偷。从此她便把豆酥糖藏在别处,不到晚上是决不让它进宝库的了。
可是我想念它的心,却是愈来愈切,盼望不到夜里。到了夜里,我便催祖母早睡,希望她可以早些醒来吃豆酥糖。
有一天,我的父亲从上海回来了,他们大家谈着,直谈到半夜。
我一个人醒来,不见祖母,又摸不着豆酥糖,心想喊,却怕陌生的爸爸,心里难过极了。等了好久,实在忍不住,只得自己在枕头旁,被窝里,摸索着,拾些剩下来的豆酥糖屑未吃吃,正哽咽时,忽然听见他们的声音进房来了,于是我便不敢作声,赶紧连头钻进被当中,一动不动的假装睡着。
〃阿青呢?〃父亲的声音,放下灯问。
〃想是钻在被当中了。〃祖母回答。
〃夜里蒙头睡多不卫生!〃父亲说着,走近来像要替我掀开被头。
我心里一吓,幸而祖母马上在拦阻了:〃孩子睡着,不要惊醒她吧。〃
〃……〃父亲没有话说,祖母范寨奉李像在脱衣裳。
豆酥糖含在嘴里,溶化了的糖汁混合着唾液流进喉底去了,喉头痒痒的,难熬得紧。我拚命忍住不肯作声,半晌,〃咕〃的一声终于爆发了,父亲马上掀开被头问:〃你在吃些什么,阿青?〃
我惊了,望着摇曳的灯光,颜声回答道:〃我没吃——老鼠伯伯在吃豆酥糖屑呢。〃
〃豆酥糖屑?哪里来的豆酥精展?〃父亲追问着,一回又掀起被来,拿着浓灯瞧,我赶紧用手按住那些聚屑较多的地方,不让他抢了去。
但是父亲拉过我的手,拿油灯照着这些屑末问道:〃哪里来的这些脏东西?床上龌龊得这样,还好题吗?〃说着,他想拂去这些豆酥糖屑末之类。
但是祖母却脱好衣裳,气呼呼的坐进被里来了,她向父亲呼叨着:〃好好的东西有什么胜?山北豆酥糖,有名的呢。还不把灯台快拿出去,我睡好了,吹熄了灯省些油吧。看你这样冒冒失失的,当心烧着帐子可不是玩。一份人家预要紧的是火烛当心……〃她的唠叨愈来愈多,父亲的眉头也愈皱愈紧了。
第二夜,父亲就给我装了张小床,不许我同祖母同睡了,祖母很生气,足足有十多天不理睬父亲。
现在,我的父母都已死了,祖母也有六七年不见面,我对她的怀念无时或忘。她的仅有的三颗门齿也许早已不在了吧?这四包豆酥糖正好放着自己吃,又何必千里迢迢的托人带到上海来呢?
我不忍吃——其实还怕吃它们。想起幼小时候在枕头上,被窝里揭取屑未吃时的情形,更觉恶心,而没有勇气去拆它们的包纸了。我是嫌它脏吗?不!这种想头要给祖母知道了她也许又将气呼呼的十余天不理睬我,或者竟是毕生不理睬我呀。我怎样可以放着不吃?又怎么能够吃下去呢?
犹豫着,犹豫着不到十来天工夫,终于把这些豆酥糖统统吃掉了。它们虽然已经潮湿,却是道地的山北货,吃起来滋味很甜。——甜到我的嘴里,甜进我的心里,祝你健康,我的好祖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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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旱烟管
外婆的旱烟管 
外婆有一根旱烟管,细细的,长长的,满身生花斑,但看起来却又润滑得很。
几十年来,她把它爱如珍宝,片刻舍不得离身。就是在夜里睡觉的时候,也叫它靠立在床边,伴着自己悄悄地将息着。有时候老鼠跑出来,一不小心把它绊倒了,她老人家就在半夜里惊醒过来,一面摸索着一面叽咕:〃我的旱烟管呢?我的旱烟管呢?〃直等到我也给吵醒了哭起来,她这才无可奈何地暂时停止摸索,腾出手来轻轻拍着我,一面服巴巴的等望天亮。
天刚亮了些,她便赶紧扶起她的旱烟管。于是她自己也就不再睡了,披衣下床,右手曳着烟管,左手端着烟缸,一步一步的挨出房门,在厅堂前面一把竹椅子里坐下。坐下之后,郑妈便给她泡林绿茶,她微微呷了口,马上放下茶杯,衔起她的长旱烟管,一口一口吸起烟来。
等到烟丝都烧成灰烬以后,她就不再吸了。把烟管笃笃在地下敲几下,倒出这些烟灰,然后在厅堂角落里拣出三五报又粗又长的席草来把旱烟管通着。洁白坚挺的席草从烟管嘴里直插过去,穿过细细的长长的烟管杆子,到了装烟丝的所在,便再也不肯出来了,于是得费外婆的力,先用小指头挖出些草根,然后再由拇食两指合并努力捏住这截草根往外拖,等到全根席草都拖出来以后,瞧瞧它的洁白身子,早已给黄腻腻的烟油玷污〃得不像样了。
此项通旱烟管的工作,看似容易而其实烦难。第一把席草插进去的时候,用力不可过猛。过猛一来容易使席草〃闪腰〃,因而失掉它的坚挺性,再也不能直插到底了。若把它中途倒抽出来,则烟油随之而上,吸起烟来便辣辣的。第二在拖出席草来的时候,也不可拖得太急,不然拍的一声席草断了,一半留在烟管杆子里,便够人麻烦。我的外婆对此项工作积数十年之经验,做得不慌不忙,信能如意。这样通了好久,等到我在床上带哭呼唤她时,她这才慌忙站起身来,叫郑奶快些拿抹布给她揩手,于是曳着旱烟管,端着烟缸,巍颤颤的走回房来。郑奶自去扫地收拾——扫掉烟灰以及这些给黄腻腻的烟油玷污〃了的席草等等。
有时候,我忽然想到把旱烟管当做竹马骑了,于是问外婆,把这根烟管送了阿青吧?但是外婆的回答是:〃阿青乖,不要旱烟管,外婆把拐杖给你。〃
真的,外婆用不着拐杖,她常把旱烟管当做拐杖用哩。每天晚上,郑妈收拾好了,外婆便叫她掌着烛台,在前面照路,自己一手牵着我,一手扶住旱烟管,一步一拐的在全进屋子里视察着。外婆家里的屋子共有前后两进,后进的正中是厅堂,我与外婆就住在厅堂右面的正房间里。隔条小弄,左厢房使是郑妈的卧室。右面的正房空着,我的母亲归宁时,就宿在那边;左厢房作为佛堂,每逢初一月半,外婆总要上那儿去点香跪拜。
经过一个大的天井,便是前进了。前进也有五间两弄,正中是穿堂;左面正房是预备给过继舅舅住的,但是他整年经商在外,从不回家。别的房间也都是空着,而且说不出名目来,大概是堆积杂物用的。但是这些杂物究竟是什么,外婆也从不记在心上,只每天晚上在各房间门口视察一下,拿旱烟管敲门,听听没有声音,她便叫郑妈拿烛前导,一手拐着旱烟管,一手牵着我同到后进睡觉去了。
但是,我是个贪玩的孩子,有时候郑妈掌烛进了正房,我却拖住外婆在天井里尽瞧星星,问她织女星到底在什么地方。暗绿色的星星,稀疏地散在黑层层的天空,愈显得大地冷清清的。外婆打个寒呼,拿起旱烟管指着前进过继舅舅的楼上一间房间说着:〃瞧,外公在书房里读书做诗呢,阿青不去睡,当心他来拧你。〃
外公是一个不第秀才,不工八股,只爱做诗。据说他在这间书房间,早也吟哦,晚也吟哦,吟出满肚牢骚来,后来考不进秀才,牢骚益发多了,脾气愈来愈坏。有时候外婆在楼下喊他吃饭,把他的〃烟土批里纯〃打断了,他便怒畔时的冲下楼来,迎面便拧外婆一把,一边朝她吼:〃你这…位不贤女子,动不动便讲吃饭,可恨!〃
后来抒的次数多了,外婆便不敢叫他下来吃饭,却差人把煮好的饭菜悄悄地给送上楼去,放在他的书房门口。等他七律两首或古诗一篇做成了,手舞足蹈,觉得肚子饿起来,预备下楼吃饭的时候,开门瞧见已经冰冷的饭菜,便自喜出望外,连忙自己端进去,一面吃着,一面吟哦做好的诗。从此他便不想下楼,在书房里直住到死。坐在那儿,吃在那儿,睡在那儿,吟哦吟哦,绝不想到世上还有一个外婆存在。我的外婆见了他又怕,不见他又气(气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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