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无雪》第22章


离离翻身朝下趴在他腿上,自动自觉地将衣服拉高些许。“看不到嘛!我脑袋后头又不长眼睛。其实哪怕输静脉针也好,起码我看的到。”
“歪理。”韶华把毛巾往她衣服里一塞,装作若无其事随口一问。“那伤口又是怎么来的?”
离离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忘了…”
韶华显然是不信的,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光景,但他看的清楚分明,腰部以下某处有个小小的瘪洞,是个旧患,他明白这就是护士特地跑出来关照他的理由。
半晌过去,离离方再度开口。“那个时候还太小,记不太清楚,好像是针头断在里面了。”
韶华心一沉,“拔/出来了吗?”
“嗯。流了很多血,所以估计以后也只能这样了。”
韶华明白她的意思,这伤疤是好不了了,会一直在皮肤上留下圆形凹陷的痕迹。他有些生气,音量不自觉提高。“你爸爸怎么这么粗心!”带着质喝的口吻。
离离却看不出有任何的喜怒哀乐,面上云淡风轻,叙述不疾不徐,缓慢展开。“那时候生肺病,中医说治不了,他把我背到西医那里去看。洋人大夫说像我这种程度的一定要用那种药水,黄黄的…”她停下来向韶华比划,他点点头表示明白。“我知道。”
“可那种药水很痛。。。”离离下意识皱起眉头,“我当时还小,痛得受不了,肌肉一紧张收缩针头就被卡住了。后来好不容易拔/出来,却流了很多血,我阿爸哪里懂这么多,总以为没事了。”
韶华听完,想起那张曾经被她撕碎的黑白照,猜想如果她母亲在的话,断不会这样疏忽。他还想到那幢在法国公园前的矮楼,像鸽笼般的难民营,腐朽又肮脏。那种弥散在空气里的臭味,来自于人的呕吐物,夹杂着烟熏,霉菌和过期食品的发酵。住的人也是三教九流,有揽客的妓/女和皮条客,地痞流氓,收破烂的…他仿佛能看到眼前有个小姑娘,母亲弃她而去,父亲出卖劳力,无暇顾及她的死活,她在漆黑肮脏的蜗居里哭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人的防卫机制于此时打开。哭得累了,环顾四周,只余家徒四壁,知道没人会来拯救自己,渐渐沉默,渐渐麻木…如同一条被关在鱼缸里的鱼,屡屡碰壁,习惯成自然,从而摸索出边界,往后就不会再撞板,会在伤疼来临之前折返。他知道离离的个性是过去日积月累的养成。思及此,忍不住一阵心揪。下意识的,他俯身揽住她,像大人抱着襁褓里的孩子。离离微微侧过身子,面对他的拥抱。施与受的姿态,彼此呵护。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她比在家时要与他亲厚的多,可见,在韶公馆的每一天,她其实并没有真正快乐过,是度日如年,如履薄冰的,只是不说而已。
韶华扪心自问,如果没有带她走而是选择冷眼旁观,她要怎么办?流落街头吗?被他父亲赶出来以后,再度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
所以与其说这次生病是因为夏秋季节交替而造成的,不如说多半是被吓出来的。那种被人勒住喉舌,胁迫要抛弃她的恶意,令她生出强烈的不安全感。她总是不自觉咬手指甲也正好说明了这一点。安稳是人最大的心病。
似乎是想要弥补她的童年一般,他像一个‘真爸爸’那样,尝试着说一些小故事哄女儿午睡。确切的说是‘童话故事’。由于不熟悉,好几次都出错,先是把美人鱼和灰姑娘搞在一起,殊不知一条鱼哪怕再美,也是不会穿水晶鞋的。跟着又天马行空的让要吃小红帽的大灰狼跑去抢劫卖火柴的小姑娘。。。。。。说到最后,连自己都圆不下去了。
离离也不揭穿他,任其自由发挥,吃了药像只醉猫一般,昏昏沉沉,懒懒的,偶尔有一句没一句的附和两声。
韶华看她多半是在敷衍,自尊心大受打击。“你都听过了啊?”
离离睁开眼,看着天花板。“嗯。以前隔壁有个阿婆……”
那个阿婆会给她讲故事,日复一日的重复着《天方夜谭》里的奇异经典。
她的头枕在韶华的腿上,抬眼正对着公寓天花板上挂着的枝型吊灯,独孤的摇摇晃晃,光影昏黄,时空重叠般瞬间就将她带回那座小楼。
破落的门户里可以看见油腻肮脏的厨房,垃圾箱里苍蝇成群结对的飞舞,嗡嗡声不断扰人。她家隔壁住着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婆,推开门走进去,总会看到阿婆睡在阳台的躺椅上,一摇一摇,老人鹤发鸡皮,缠过的小脚触目惊心。
据说阿婆年轻时曾给大户人家做过妾,丈夫死了之后,将一串大锁匙交给长子继承家业,不出一年就将老人赶了出来。
然而或许是战争年代的人对于生活的要求格外低廉,即便是穷困潦倒,走投无路,阿婆也从不怨天尤人,甚至还向她展示小脚,笑说此乃‘三寸金莲’。
在冬天下雪的时节,阿婆会暖一壶黄酒,问她。“小丫片子,你要不要试试…要不要试试…”
离离笑着蹲在她脚跟前,跃跃欲试地小口抿着。
一老一小围着火炉,身上抱着汤痦子,阿婆将满脑子里稀奇古怪的故事倾囊相授,有匪夷所思的鬼狐志怪,有荡气回肠的战争传奇,还有缠绵悱恻的爱恨情仇。
那些故事在彼时只有七岁的女童心目中,是包囊宇宙的,是超越平凡的,是这个世间的全部。
离离告诉韶华,“我学会的第一首诗,就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段回忆如同黑暗里的唯一一丝曙光,韶华听着亦觉得心头暖意洋洋,然而却见她顿入魔怔般目光渐渐迷离,眼神丧失焦距,仿佛眺望触不到的尽头……
因为亦是再那样一个雪天,阿婆硬梆梆的躺在地板上,一动也不动了。离离跪在旁边,扯着老人的衣襟。“阿婆…阿婆…阿婆…”
她哭着求老人爬起来,可阿婆笔直躺着,再没起身槌着腿抱怨上海的冷天,阴阴湿湿的,害她膝盖疼…
废旧老楼顶端的枝型吊灯左右前后的摇晃着,光线忽明忽暗,突然‘唧唧啾’的一声长响划过夜空,似乎是炮弹击中了附近哪里,电源瞬间被切断,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她在地上爬行,小手抚上老人的心口,触摸不到任何跳动的痕迹,呼吸脉搏亦停止,浑身冰冷僵硬。窗外雪花簌簌而下,无声无息。她看着生命一点一滴从眼前消逝,无能为力。
离离一手捂住心口,仿佛失去了什么珍贵的东西,很久才回过神来。“我妈走的早,我听过的所有故事都是阿婆讲的。”
她自认与母亲的缘分稀薄,对黑白相片上那个女人的印象更是淡漠,唯一生动的女性象征是一个老人,在寒冷冬夜毫无征兆的离她而去。
她陪着老人的尸体,一天一夜。直到那个因打架生事被抓起来的父亲回家,才将她领走。
然从这时起,她却不再开口说话了。
确切的说,是不会说话。
韶华倒抽一口冷气,“难道是…?”
离离眼睑低垂,轻轻‘嗯’了一声,证实了他的猜测。“弗洛伊德。我也在你房里那本书上看到过。”
韶华点点头,他知道有一种病,患者由于情感受到伤害或巨大刺激,会自发启动心理防御机制,切断与外界的联系,从而导致短暂的丧失语言能力。奥地利一个精神病学家弗洛伊德将之归结为:失语症。
离离的声音一直淡淡的,像无根漂浮于半空的柳絮,此时却对他淡淡一笑,其实根本不能称之为‘笑’,确切的说是类似于强颜欢笑式的扯动嘴角。只不过这笑是为了让他放心的笑,是谢绝怜悯的笑,是伤痛平复后的笑。过去已没什么值得驻足回望。
韶华依稀记得自己当初对她说过,不能因为过去不美好或留有遗憾而选择遗忘,删除记忆,现在他恨不得压根儿没说过那些话,那些旁观者不知轻重不能切身体会的风凉话。
他当下亦不能确定眼前抱着的究竟是现在的她,还是被困在漆黑雪夜里的她,那个瘦小的在角落里双手抱膝,瑟瑟发抖的女童,她脸上的泪流干了,被风一吹皴了,干涩的疼。他将她揽得更紧实些,仿佛想用自己的温度,去取代她回忆里的裂痕。他的手情不自禁沿着她的脸颊游走,滑过鬓边,眉眼,唇畔…轻巧一吻落在额心,妄图深深烙印在她脑子里。
这吻是安慰,是心疼,是发乎情止乎礼,是没有情/色意味的动容。
离离放在心口上的手转而轻抵着韶华,从不习惯别人的触碰到渐渐与他休戚相关,指尖感受到他的温度和一颗心脏鲜活的跳动,真实,近在咫尺。面庞上的呼吸都是热的。
她学着理查德口吻对他开玩笑似的说,“韶先生,心动过速,你Relax呀!”
韶华大窘,食指轻弹她额头。“什么什么什么——!你个小犹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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