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女子》第7章


迎春低声道:“四少爷,你先让我把这个送过去。”思澜动也不动,道:“你告诉我怎么做的,我就让你过去。”迎春道:“很简单的,用玫瑰花加上糖霜乌梅,一起捣烂就成了。”思澜笑道:“好啊,你这么敷衍我,我更不能让你过去了。”
这时后面的如意端着果碟走近回廊,笑道:“两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思澜笑着侧开身子,“没什么,问问迎春玫瑰酱是怎么做的。”迎春见他让开,立刻越了过去。如意笑道:“你问来有什么用,还能下厨亲手做不成?哪回不是人家做来给你吃的。”思澜笑道:“这也太小瞧人了。明儿我学会了,亲自做给姐姐吃好不好?”如意抿嘴一乐,“我可没那个福气。”一手挑起湘妃竹帘,思澜低头也随了进去。
今天下午思涯回家,吃过晚饭,兄妹几个都集在何太太屋里闲话,一大张鹅绒沙发上坐着何太太、蕴蘅、蕴萍三人,沙发下放着蒙缎子绣花面的踏凳,蕴蘅脚踏在踏凳上,手里拿着一柄白绢轻边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蕴萍则抱着一个鸭绒软枕,半倚在沙发上。
思涯思源两兄弟坐上对面的紫檀木椅上,桌上放着刚送进来的茶果点心,思涯一壁喝茶,一壁跟何太太讲在京近况,张勋复辟,京城虽乱了一阵,好在时间短,有惊无险,又讲最近去了大姐那里,蕴芝一切都好,要父母亲不必挂心云云。
迎春听到有关蕴芝的消息,自然关切,又想起从前在一起的时光,这边茶杯空了也不晓得续,提了一柄细瓷青花壶,站在旁边呆呆出神。
何太太道:“你大哥写信一向是惜墨如金,不肯多说。你好的不学,倒去学他。他还可说是公事缠身,你一个学生,哪里有那么杂务,放假也不肯回家。”思涯道:“我跟同学办了个月刊,选编刊印,都要自己操心,忙得分不开身,所以就没回来。”何太太哼一声,“别找借口,你躲什么打量我不知道?”
蕴蘅笑道:“总不成是在躲文家的亲事,这一年我都听到爸提了好几次,怕你是躲不掉了。”何太太瞪她一眼,“怎么哪儿都有你?”她原本是想说这件事,但想思涯在弟弟妹妹面前必是不好意思,自然不肯说心里话,只想略略敲打他一下,不料却让思蘅直言戳破。
思涯也不分解,问蕴蘅道:“你英文念得什么样了?”蕴蘅皱眉,“我心都乱死了,二哥,你这次可得在家里多住些日子,好好教一教我。”蕴萍插口:“你不念得挺好吗,那天我还听你跟明仪姐说什么黑漆板凳的?两人还笑得那么开心。”思源正在吃桔子,这一乐差点呛着,忍笑道:“你知道什么叫黑漆板凳?”
蕴萍一脸茫然,“我问她们,她们谁也不说,就往外撵我,三哥,你告诉我好不好?”蕴蘅怒道:“不许告诉她。”思源笑笑,又放了瓣桔子到嘴里,他倒不是怕蕴蘅,只是在何太太面前有所顾忌,玩笑开到适可而止,反正何太太又听不明白,说开了反而不美。
思涯道:“咱们小时候念私塾,一开蒙便背三字经千字文,英美的小孩子也是一样,读书前先背圣经。意思虽然未必明白,也能朗朗上口。再看现在学英文的,都要从字母到单词,再从单词到拼句,念好了,不过看看报,写写信而已,有几个能像说中文这样流利的。这样一板一眼地学下来,效果反倒不如那种不懂先背,小孩子的学法好。
思澜笑道:“这种方法我倒是头一回听说,二哥,你怎么想出来的?”思涯道:“这可不是我的发明。我们学英诗时,有同学问先生有没有什么掌握西文的好方法,他便叫我们先背熟一部名家著作基础,说用这种私塾教法来学西文,事半功倍。”
蕴蘅想了想道:“细想下来也有些道理,咱们当初背三字经时,难道字字句句都明白吗?唐诗宋词,不也是囫囵吞枣背下来的,到现在也不忘。意思后来自然就明白了。二哥,这位先生是谁啊?”思涯笑道:“就是大名鼎鼎的辜先生。”
蕴蘅一听是那位赞成纳妾缠小脚的辜鸿铭,哼一声笑道:“原来是他,这人是出了名的怪,素来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我听人说,他跟着张之洞在京的时候,大讲王道,人家问他,如果你讲的王道行不通怎么办?他说天下道只有两种,不是王道,就是王八蛋之道。”
思涯道:“你别笑话他,辜先生的英诗是讲得是很好的,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英文中穿插拉丁文,法文,德文,学识之渊博,议论之锋锐,让人不得不佩服。他上课从不点名,但大家都爱听他的课。”思澜问道:“二哥,这位辜先生是不是还留着那条辫子?”
思涯点头道:“辜先生第一次上讲台就拖着这条辫子,自然惹来哄堂大笑,他只淡淡地说,我头上的辫子是有形的,你们心中的辫子却是无形的。一句话便震住大家。又说孔孟纵然披上猴皮,还是圣贤,猴子纵然穿起蟒服,仍是兽类。内心未变,外表怎么变,都没有用。”
思澜笑道:“这也算是警世名言了。”蕴蘅冷笑道:“我看那句什么一个茶壶四个茶杯的比喻,也是警世名言呢。”思源笑道:“这话你当然听着不舒服,可谁让你不是茶壶呢?”蕴蘅道:“你是茶壶,只怕四个茶杯也还嫌少吧。你要不要也把辫子留起来,再叫爹给你聘一位三寸金莲的小姐。”思源倒不生气,只笑:“只要不是横量的就好。”
思澜又问:“前阵子大选,段总理想来不会忘记这位辜先生吧。可笑都是安福系的人,却要先选议员,继建国会,再推总统,非得一套套戏码都做足了不可。”蕴蘅叹道:“也不知道中国什么时候才有真正的民主,二哥,辜老夫子真去投票了吗?”
思涯道:“早先有人拿二百元来买辜先生投票,他说文凭丢了,来人说只要您老亲去投票,不用文凭。他便讨价还价要四百元现款,那人没奈何答应,请他第二天务必到场,结果他乘车到天津,把四百块钱一口气花光。那人找上门来怪他没信用,他便大骂,你瞎了眼睛,敢拿钱来买我,你也配讲信义,挥起拐杖把人家给打了出去。”众人听了都大笑。
思涯道:“辜先生有时脾气是怪了些,不过他的话也的确让人三思,我前几天读他的文章,里面说,现在有些人以为我们剪去辫子、穿上西装,洋人就会尊重我们,我可以肯定,当中国人变成西化洋鬼子时,欧美人只会对我们更加蔑视,事实上,只有欧美人了解到直正的中国人,一种有着跟他们截然不同却毫不逊色的文化,他们才会对我们有所尊重。”
几人一时无语,各自沉思,还是蕴蘅先抬头,定定望着思涯道:“我们的文化,总不会是这种缠小脚娶姨太太的文化。什么‘花衬凤头弯,入握应知软似绵’,还有那本《香莲品藻》,竟把小脚分为三贵九品五式十八样,简直是变态。就算要长自己的志气,也不能把糟粕都当作精华啊。”
思涯微笑不答,他现在办的刊物,也是提倡新思想新文化,宣传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只是过犹不及,最近社里有同学主张“全盘欧化”,说读中国文学常觉一览无余,读西洋文学但觉层层迭起,又说国乐轻躁,胡琴毫无价值可言,梆子锣鼓,更不必说。总之对中国一切尽皆否定,恨不能欧化中文,思涯总觉得媚外太过,不由得便想起辜氏的那篇言论来。
兄妹几个谈谈说说,不觉间自鸣钟已打八下,怕影响何太太休息,便相偕离开。走在回廊里,思涯叫住迎春。迎春一年中也见不到这位二少爷几次,倒不知他喊自己有什么事。回过头来,见思涯从怀出摸出一个绒面小盒递给她,笑道:“大姐让我带给你的。
迎春打开一开,原来是一枚珍珠押发,有点意外,轻咦了一声。思涯又道:“她说上次回来,见你那枚珠子掉了,就买了这个给你。”这样小的事情,想不到她竟然记得。迎春赧然笑笑,“那――,谢谢大小姐,谢谢二少爷。”
第7章
蕴蘅谈兴未尽,真嚷着长夜最宜无敌饮,拉着众人到水榭,笑对思涯道:“可惜现在荷花都败了,要是你早回来两个月,荷花红红白白地开满一池塘,那才好看。咱们坐在这里饮酒聊天,香气入座,明月满湖,就是神仙也不换。”思澜笑道:“现在也不错啊,你也不妨效古人‘留得残荷听雨声’嘛。”
蕴蘅哼道:“秋风残荷,萧萧瑟瑟的,有什么好,我最讨厌那种无病呻吟的东西。这世上究竟有几个是天生的多愁多病身,说到底还不是为赋新词,故意去寻愁觅恨。久而久之,不单是别人信了,装得连自己也要信了。”思源笑道:“瞧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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