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女子》第17章


台上红线眼风扬处,蕴蘅心中一动,“他眼睛这么一瞟的这样子,倒像是谢灿飞。”再看时又觉得不怎么像了,也不知道方才那一刹那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人来。
蕴蘅看戏,文坤却在看她,时不时地跟她说话,讲论剧情。蕴蘅平时虽爱说笑,看戏的时候却讨厌人家打扰,心道:“这人怎么跟思澜似的,稍微懂一点儿就要买弄。”故意侧头笑问:“红线传里说她生前本为男子,因医死了一个孕妇而转世为女子,袁郊好像挺喜欢写这些因果之说的,我记得《甘泽谣》里还有一篇也是讲投胎转世的,你知道是哪篇么?”
文坤一怔,搔头笑道:“这你可给我问住了。”蕴蘅转过头,不再看他,缓缓道:“原来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你那么大的学问,没有不知道的呢。”
文坤被她皮里阳秋刺了一句,讪讪的好没意思,不再说话,蕴蘅倒落得个耳根清静。又过了一会儿,蕴蘅侧过脸来,文坤只道她要跟自己说话,谁知她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一张俏脸又转过去了。文坤不由得暗暗生气:“我对她越好,她越不拿我当回事,张文坤啊张文坤,你也太窝囊了。”只见她全神贯注地望着台上,嘴角时露笑意,对自己的不快半点儿也没察觉。心下更是难堪,再也坐不住,当即走出包厢,身子倚在墙上,从西装兜里掏出一只雪茄烟,燃着了吸起来,一只还没吸完,就听得有人笑道:“我还以为看错了呢,原来真是你。”说话间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张太太一瞥间不见了文坤的影子,忙问身边的丫环,“二少爷呢?”那丫环一怔,回道:“刚才见他出去,不知去哪儿了。”蕴蘅随口道:“去厕所了吧。”被她母亲横了一眼。
这时有戏院跑堂掀帘进来,俯身道:“太太,府上的少爷让我过来跟您告禀一声,他说遇上朋友,不能过来了。”张太太摆摆手,让那跑堂的下去,对何太太道:“你看看,这才有几天安份,又给他那些狐朋狗友拉走了。”何太太笑了笑,张太太也不再说,继续看戏。
《红线盗盒》之后是《阳平关》,也是京中名角,只是蕴蘅几天来过于疲累,这时精神有些支持不住,便说要回家休息,何太太道:“外面天都黑了,走什么走?等会儿一起走吧。”蕴蘅笑道:“也不怎么黑,街上好多人呢。”张太太道:“要不咱们这就走吧,戏哪天都能看。”何太太拦住道:“不要理她,这么迁就起来,还有个完么?”
两人说话间,蕴蘅已下楼了。
第13章
戏院门口,早有等活儿的黄包车夫候在那儿,一见蕴蘅出来,纷纷拉着车迎上去,其中一人奔到中途,突然刹住步子,侧过身去,蕴蘅本没留意到他,但他这一停一侧略嫌突兀,反而惹人注目。蕴蘅第一眼只觉得这人身影很熟,走近几步就着街灯的光亮细看,不由得一惊,眼前人青布袄,黑布裤,头上的破毡帽遮住半边脸,竟是那位傲骨棱棱目下无尘的谢灿飞。
蕴蘅寻思,纵然他清贫潦倒,倒底是一脉斯文,又何至落魄到这般田地,只恐自己看错了,于是越过众人走到他近前,却见他别着脸孔,不肯正面看她,目光闪烁,神情忸怩,不是谢灿飞是谁?
蕴蘅笑问道:“去未英胡同要多少钱啊?”
谢灿飞忽然抬头,眼光却不跟她相对,只定定瞧着前方,声音僵硬,“三毛。”
蕴蘅嗯了一声,上了车,事到临头,谢灿飞也只好拉起来。他因为面嫩嘴慢,讲价争座这种事争不过别人,平时便不大到车口儿上去,所以拉了两个多月的车,并没碰见几回熟人,既便偶而遇见,他一早就远远避开了,哪想到蕴蘅竟是径直过来要坐他的车。
车子在路上奔起来,耳边听着叮叮的铃声,蕴蘅轻轻叹了口气,问道:“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啊?”谢灿飞不答,他画卖不出去,学费便没有着落,拉车收入虽少,也算稍作贴补,不过这些话又何必跟她说,于是只闷声不吭地拉着车跑。
蕴蘅一手捋着车帘,哼道:“你这人当真有趣,人家买你的画你不肯卖,却非要来拉车来赚这几毛钱,我该说你是清高呢还是愚不可及?”谢灿飞还是不答,蕴蘅急起来,怒道:“你拉得这是什么破车啊,颠死人了。你不会慢点啊。”
谢灿飞心中焦躁,倏地定住脚步,转过身来。谁知他车刹得太猛,蕴蘅坐不稳,身子一径向前俯冲过来,谢灿飞怕她摔倒,忙伸手扶住她手臂,随即放开,问道:“你怎么样?”语气虽平常,脸却红了。蕴蘅瞥了他一眼,心道:“看他现在这副样子,跟平时的狷介怪僻倒像是两个人似的。”
两人本来心中均有恼意,但这么一撞,不知怎地,怒气凭空消散,心头反而隐隐约约生出几分欢喜。蕴蘅嗔道:“总算说话了,我还以为谁用手卡着你的脖子呢。”顿了顿又道:“我只是让你慢点儿,谁让你停下来了。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客人说几句,就撵人家下车。”
谢灿飞奇道:“我几时撵你下车了?”蕴蘅道:“那我此刻是在车上还是在车下呢?是我自己跳下来的还是你把我给摔下来的呢?”谢灿飞懒得跟她争辩,只道:“好了,算我错了。小姐,请上车吧。”蕴蘅重新坐到座位上,笑道:“错了便是错了,有什么算不算的。我教你个乖,省得你下次再这么对待客人,别人啊,未必有我这么好说话。”
谢灿飞淡淡道:“好,多谢指点。”
蕴蘅岂会听不出他语气敷衍,倘是别人,再别想她跟他说一句话,可是这谢灿飞一向冷漠,反激起蕴蘅好胜之心来,想了想又问:“你白天要上课,只晚上这么点时间来拉车,能赚多少?等到身体累垮了,后悔都来不及。”
谢灿飞听她话里话外颇有关切之意,心中一动,低声道:“拉车虽然赚得少,一趟下来总有几毛钱,不算落空。一张画,辛辛苦苦画好了没人要,反而浪费纸墨。”蕴蘅宽慰道:“你的画在那些南纸店挂笔单,就算店家不识货,我就不信这偌大北京里没有识货的人。”
谢灿飞苦笑,“只怕我的画真的粗鄙,也未可知?”
蕴蘅笑道:“怎么突然妄自菲薄起来了,这可不像你的为人啊。倘若说你的画不好,岂不是说我没有眼光。”
谢灿飞心有所感,便不再言语了,蕴蘅也觉得这句话说得过于亲近,一时不便转圜,侧过头去,只见大半边月亮斜挂天上,洒落一片清光,映出谢灿飞奔跑的影子。他的脚踏在雪上,唏唆作响。周围是一种难言的清寒空静,似乎天地间只余下这一种声音。而这条路可以永生永世走下去,没有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在张家门前停下,蕴蘅下了车,望了谢灿飞一眼,道:“我身上没带钱,你跟我进去拿吧。”谢灿飞一怔,见蕴蘅已往里走,只得随了上去。
张府下人见何小姐把车夫领进门来,无不大为惊讶,这时蕴蘅只要随便叫住一个人,就可以把车钱结了,可是不知她是计不及此,还是根本就不想这么办,谢灿飞有心提醒她一句,话到嘴边,终于没有说出口。脚下已经跟着蕴蘅穿廊过户,见她推开一扇门,喊道:“迎春,你在不在?”一个青袄小环闻声从后面转出来,见到谢灿飞,显是一惊。
蕴蘅又问:“迎春,你有没有三毛钱?”
谢灿飞站在厅中,颇为局促,眼光扫处,却见壁上悬了一幅画,浓墨挥洒,双鹰振翅,不正是自己的手笔,一惊之下,转过头来,正对上蕴蘅的盈盈双眸。
蕴蘅却一语不提画的事,吩咐迎春把钱交给谢灿飞,送他出去。谢灿飞这时如何还不明白叫他跟进来的意思,他的画虽无人看重,她却高悬厅中,她识其画所以重其人,谢灿飞于落拓颓唐之际,得此知遇,纵然冰雪为肠,也不免有几分消融,心中忽喜忽愁,一时辨不知什么滋味。茫茫然随着迎春往外走。
迎春跟蕴蘅相处既久,看她态度,也知眼前这人绝不是一个寻常车夫,只是蕴蘅弄什么玄虚,她却猜不出来,回头望去,那人不离不即地跟在后面,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见对面人影幛幛,走近两个人,迎春举灯一照,却是张家二少爷文坤,摇摇晃晃满脸酒意,由一个家人扶着。文坤打了个酒嗝,问迎春道:“你们家小姐回来了吗?”迎春道:“回来了。”文坤瞥了一眼谢灿飞,皱眉道:“这人是谁啊?”迎春道:“来取车钱的。”
文坤嗯了一声,不再理会,他却没认出谢灿飞来,向迎春道:“她没睡吧,我去瞧瞧她。”迎春忙道:“这几天玩得太倦,今天回来就躺下了。”说着向那家人看了一眼,那家人会意,道:“是啊,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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