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空》第2章


因为无知无觉,人拥有自由想象。因故,对我而言,时间并非一个孤立的进行式。
我猜测过往只是失踪,放置于时间平滑而开放的界面,打包整理,罗列在某个无法触及的维度。但即便可以回去,再次伸手取下它们,我也不想走上这条回头路。更不试图把它们逐一打开。不纠缠,不黏着,不把玩,不回味。过往的意义在每一刻逝去的当下完成。
如同此刻,写作之于我,是把记忆逐一打包和搁置的过程。把它们扔入体内悄无声息的骨血之中。扔入一刻也不停止变动的流水之中。
除了写作,找不到其他更理性更彻底的整理与清除方式。
5
喜欢观察人的手。一双手背上有青色筋脉微微突显的手,看起来真是美极了。不论男女。
经常看自己的手,也看所爱着的那些男子和女人的手。他们抚触过的杯子,用力的方式,把手伸向我试图联接。手指的轮廓和肌肤。炎热的夏季,旅馆房间,手指抚摸过背部,识别其中所传递的问询和柔情。默默中几近入睡。
每年春天都会起心动念,想出发坐一趟火车去洛阳看牡丹。但事实上从未成行。也许,在内心保留的这个念头,最终所向并非牡丹,而是一条幻想中可抵达的道路。我幻想洛阳每年春天盛开的牡丹花,想坐车去观望它们。但其实可以允许这个愿望从未成形。
情爱是一种可训练可增进的能力。情爱仍是最深沉的幻觉(这也是《春宴》的主题之一)。有时它看起来充满激进和勇气,仿佛正被实现和推动,却不过是趋近深渊的临身探入。与其说我们渴望得到爱,不如说我们意欲在其中获取强烈的实践的感受。
他来探望我。告别之前,在暮色中并肩而坐,看公园里的少年们打篮球,天色逐渐暗落。走上山坡,他摘下一枝鸢尾递与我。这紫色花朵适合单独观赏。即便热闹茁壮地群生,也显出桀骜不羁。天边浮出细细的弯月。抽完最后一根烟。
一切终究是会过完的。残存中没有余地。
“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正当夜静人深时,天地一时澄澄地,且道是什么?”晚上继续读宋人论禅。
6
早起在花园里拍下花朵种种。白紫丁香盛放,海棠桃花樱花玉兰接近颓败,鸢尾蹿出花苞,月季抽发枝叶。花期有条不紊,秩序井然,一切适宜而合理。秩序是指万事万物开始有时,盛衰有时,终结有时,重生有时。这不禁令人安心。
7
一个夜晚,我告诉自己这样的难过只能有一次。
祈祷在内心流出,它们都会成真。上天给出它认为正确的东西,从无错误。入睡前那些在黑暗中祈祷的时刻,那些黑暗所显示的纯净与力量,难以用言语表达,也无法揭示它的深度。它进入身心每一条缝隙,与血肉包裹凝聚。心念与意志发出光来,仿佛已存在太久一般。
8
十年前,携带一只超重的行李箱从上海抵达北京。箱子里有若干重要的书籍、几件常穿的衣衫及童年时的旧玩偶。之前有过数次动荡迁徙,从未想过会在北方生活。我习惯江南的食物,它的梅雨,潮湿,丰盛,四季分明。但命运的洪流自然而然把人携带到远地,如水中漂浮的种子身不由己。在停靠的岸边生出根,发出芽。开花结果之后,仍把种子撒入水中。
走在旅途中的人,不管置身于何地,只要卸下行李,暂时落脚,就可视脚下的土地为家。如果离开,出发,此地则再次成为地图上一个标记。我从不觉得自己固定属于某处。我是一个没有“家”的概念的人。其他任何形式的归属概念对我而言,亦没有意义。在我的心中,这个世间终是与我没有太过密切或深远的联系。仿佛一早便知,自己只是偶然来做客。
因此即便在一块土壤里插枝生叶,若有必要,仍会亲自动手,把深埋土下的根块逐一挖起。所谓的落叶归根,我从不相信,也不会遵循。人可以死在任何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这是命运的孤独和刚硬所在。
一座不适宜步行的城市,也同时意味着它不适合居住。川流不息的环路。耳膜震动汽车穿梭的声浪,空气里遍布灰尘。在一个机械世界中的碎裂及无法成形。隔膜重重。对抗和服从。走过大风呼啸的地铁通道,一边是乞讨和流浪的人,一边是华丽的广告,充斥商品、繁荣、时尚、交易、明星、娱乐。
灵与物不平衡的世界。肉身寄身于狭隘缝隙。一号线车厢,陌生人温热的发肤,层层气味汇聚成浑浊而滚烫的河流。人群对着手机无所事事,或紧紧攥住手里的各式行李。发亮的屏幕里跳动游戏和新闻。有人开始入睡。有人拿出了食物。无法言说的处境。各自封锁的过去和未来。正在呼啸而过的此刻。
如果相信世界是由类别、主义、口号、观念组成,那么这个“世界”与我们之间的关系无疑是虚假而苦痛的。
9
下午与M见面。
程序始终一样。先在固定的咖啡店喝茶,然后去他选择的餐厅吃饭。雍和宫旁边这家小小的西餐厅,位置隐蔽,很久没有来过。认识他已有十年。
他跟我谈身体最近的不适,对工作看法的转换,在做的事情及一些疑问。见面总是在探讨,大半他说我听,多年不变。等我们彼此老了,还会这样吗。我们仿佛正在成为某种意义上真正的朋友。中性,理性,智性,这三点在逐渐变成关系的全部。而这些在相识的最初并不明确。
我看他由之前暴烈不定的男子,变成现在偏向素食略带厌离之心的人,觉得自己大概也是在这样地变化。仿佛是彼此的镜子。
二十多岁时的恋人或朋友,大多年龄相当,或者比自己还小。过了三十岁之后,和年长许多的人交往深入,有些相差十岁之上。和他们在一起,才觉得交流顺畅。
他说,宗教禁忌自杀,自杀要受到惩处。人不能逃避为自己的生命负责,要偿还清楚,即便谁都知道逃逸最轻省。人们询问自己是否有自杀的勇气,其实是在索要逃逸的勇气。在一座牢笼里,很多人都在服刑,你决定逃脱。但你最终能逃到哪里。逃出去之后,是彻底的自由,还是被抓住后更长久的惩处。围绕生死问题,重要的立足点仍是我们对于时间的看法。即一件事情的结束是代表终止,还是代表再一次开始。
他对我说,写作和孤独,是你的根本处境。记得这一点。其他的任何游戏和形式都不重要,它们最终对你没有力量。
他说,要善待自己,放下和消融内在积存的创伤。它们使你沉重而不够轻盈,要不断去清洗。我说,我在你面前仿佛一览无余。他说,人是有很多面的,哪有一览无余。¨¨你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个没有答案的谜语。但你的谜题措辞优美。
他待人好,会再次记起他们。这是他的优点。
曾经刚硬而无可琢磨的人,在时间磨练中渐渐呈现朴素、轻淡、平常。这条规律在很多人身上得到印证。生活不断删减和简化,心得到澄清和明确。世间渐渐成为另一种样子。
10
若无相衬,也不枉费。委婉幽暗,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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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地铁通道,回到地面。点燃一根烟。寒风让人眼目清醒。
这样琐碎严酷。又这样平常自然。
一旦意识到所需要面对和处理的生命中的问题,它们就会如岩石高高耸起。俗世的欢愉或妄想即便潮头汹涌,也再不可能使之被麻醉和遮盖。这些无可消灭的问题,是对人来说唯一重要的事情。即寻求自我的解决之道。
间断性情绪低落周期。如同嗓子发炎,头疼脑热,是必须要忍耐的事情。也是肯定可以忍耐完尽的事情。情绪升起,像一头野兽,来回盘旋,跃动攻击,试图把人吞噬。在其中察觉到愤怒、暴戾,一种压抑的委屈和深深的匮乏。和它对峙需要格外小心。这头兽盘踞已久,时时需要被安抚。再次被激醒。一切事出有因。
当它采取攻击时,需保持观察。内心持续交替软弱、混乱、贪恋、冷静、洁净、刚硬、开放。这个替换时间越来越短暂。心所需要的清除工作无法有片刻中止。
忍耐疾病般,忍耐不时来袭的阴暗感觉。
每一次来袭都会让人感受到软弱。这种软弱也提醒我,保持觉察和承担是一次举重的过程。当人能够每次都举起比前一次有所增加的重量,这即是训练。人最终将以此接受和理解,这个世界上所发生的所有曾经以为不可理喻也无法接受的事。
观察它,看它如何静止下来,再次回去它的角落。收藏起身体里抵抗的力量,把它驯服。很多事情,都是重复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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