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空》第16章


持续阴雨。午餐。巨大的家居店,有中式和欧式二手家具。桌布,烛台,明信片,首饰盒,一块喝茶用的印度棉布缝着密密手工针线。
Grace系列,维多利亚时期古典花卉风格,金边工艺复杂。天蓝色纸盒包装。这个有二百五十周年的品牌已告破产。完整的一套瓷器包括茶壶、杯子、放牛奶和糖的小壶,及点心盘。我期待与她一起喝下午茶,看她手握杯子满心欢喜的模样。她会教我如何认真喝茶。
家里花园池塘,荷花已盛开。通常先有一朵最早绽出,一夜之间,其他次第开放。荷叶可煮米粥,白米汤染上微润绿汁,带有莲瓣清香,和上冰糖。荷叶在米粥煮熟即将熄火时放入覆盖。今年,一池塘红色荷花唯独长出一株白莲。不知它因何而起。
荷叶田田,搭起绿荫。红色蜻蜓时来邂逅。晚上听着蛙鼓声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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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仙花染出的指甲颜色,略带些微醺的杏黄色。不管是何种颜色的花瓣,暗红,粉红,淡紫,白色,最后染出来的颜色都是一样。在手指上闻到淡淡的花汁清香。大自然给予女人很多礼物。女人应该如同植物一般静谧而自如地容纳和接受。女人应该等待被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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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以理性分析和解决的存在,就让它以幽微难言的方式存活。如同潮湿青苔边生长的羊齿,无意于成为烈日下的缀饰。这不是它要的光明。它只能是路途中邂逅,有长年的离别。偶然来到梦里,提示你俯首寻找内心一处虚弱而纯洁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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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午后,点燃一枝白檀。有时只想坐在他的身边,微微笑着凝望这个男子的侧影,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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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当你说你爱我的时候,我会始终回应你,我也爱你。
这是我们暂存的身心于茫茫黑夜中为彼此闪烁出微渺亮光的一刻。即便只是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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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提纯的内心空间,不是不懂,不知,而是不问,不计较,不介意,不追究。愿意把别人想得好一些,不把人想得复杂,考虑到对方立场。可说,可不说时,不如选择不说。
在郊外房子里写作时间过长,与世隔绝,暂时失去与别人能量的交换。写作需要代价,有时它如同一把铁锤,把一枚钉子一点一点敲入岩石。是这样强硬的过程。无法抵抗,身心由它的用力而产生震颤。
工作。空旷的二楼客厅。落地窗外看见簇簇白杨树林,叶子在大风中摇晃如同海潮。写累了,在沙发上躺下。清醒,继续写。如此反复。
午后去W的家里做客。她抱着孩子在路口边等待我。孩子手里拿着棒棒糖,糖汁粘在脸上,她由他去,并不细心擦拭。他们对118待孩子的自由的方式,粗看接近一种随心所欲。二环旧巷子保持老北京的气息,小院里有一棵枣树和一棵玉兰树。他们种了香草,还打算在屋顶上开辟出一处花园。种花,吹风乘凉。
我踩着这个美国男人自己动手做的木梯,登上屋顶。她也跟随而上。老槐树上停着很多白鸟,底下是小院子,男人、孩子、大花猫在一起嬉戏。破旧的老巷子传过自行车的铃声。世间仿佛突然换了一种样子。我说,在这屋顶上种完花草,黄昏时两个人上来喝杯酒,迎面嗅闻凉风阵阵,一定惬意非常。
晚上收到他以寺庙注册地址的邮件。要去印度。我期待它已久。
与生命有隐隐暗合或联接的地方,最终都会抵达。它们等待在那里。时间有限,为迎接彼此已做了漫长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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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到再无可问,心中妄念消除。需要蹈过多少疑问。走过一条道路,亲手翻起每一块石头。
不存在所谓无可救药的人、感情、生活。一切终究有变化。
如果你认为它无可救药,不过是沉溺。我们可以选择完全的放下,或者完全的承担。唯独不能伪装一个懒怠的理所当然的姿势。
你尽可拖延和故作不知,企图获得其他妥协。命运静静等待一侧,旁观你辗转煎熬,最终会逼迫你把脚步移向注定的第一格。
实践一旦进行,错误和方式就会自动调整和归位。出发是首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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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能够“看见”你,我也同时“看见”负载于你身上的属于我自己的影子。若我能如释重负,你也清澈独立。
粉碎和熄灭此起彼伏的念头,让觉察及决断时时相续,这和旁观花火没有区别。只不过心是天空,花火是妄想。没有不死的花火,而且它们是即刻死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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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印度。麦田劳作的人孑然一身于滚滚麦浪中行过。植种,收割,用头顶着大捆的干草。牧羊,放牛。田野清晨的雾霭。黄昏的平原。
路过的村庄。裁缝店小铺子里,埋头踩缝纫机的男子。穿白色袍衫的老人,清晨拿笤帚清扫门前庭院。聚集一起喝茶看报纸。卖鲜花的摊子,人们买了花供奉祈祷。集市里的水果蔬菜,香料,杂粮,布料,鱼,做饭,制茶,缝纫,木工……人群总是在劳作。方式原始勤勤恳恳。慢条斯理做事。
也不见说些什么话或做什么娱乐打发时间。有时独自待在街口,慢慢走过小径,或长时间蹲在一个地方,无所作为保持不动。这是印度人打发时间的方式。聚集,独处,种种样子都觉得好看。事后想来,那或许因为他们不急迫,有一种内在节奏。习惯坦然面对静止单调,懂得沉默和保持当下某个状态清空。这是以往很少见到的闲置状态。
而我以前经常可见的,是人们恨不能时刻有事情填塞时间。无法容忍一小会的独处或孤独。坐地铁半个小时也要拿出手机打游戏看新闻目不暇接。这也许是一种与精神根基相互滋生的贫乏和虚弱,与物质丰裕与否无关。
每日赶路。有时凌晨四五点起来准时上大巴车,一路颠簸。晚上经过的村庄和店铺,已点起蜡烛或油灯。鲜少见到争吵斗殴。公共汽车或者火车,人挤人拥作一堆,车顶上坐满沉默并肩的男子。炎热正午,几个男子在筑路,其中一个在大树上挂了条粗麻绳开始荡秋千嬉戏,其余的人就坐在路边微笑观望。
村庄破败、杂乱,废墟般建筑,粗糙廉价的物品。但他们的状态并不令人觉得同情,姿态和神情怡然自得。这些人有一种出自天性的优美和优雅。自得其乐,一种甘愿的顺受。接纳和服从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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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旅馆房间看了一下当地电视。所有电视节目不管出自哪个国家,内容模式基本一致,即粉饰和逃避现实。电视中出现的印度人及其日常生活,被使用熟练的华丽的镜头呈现着西方价值观念,但却不过是一堆闪耀的泡沫。电视中的印度,跟我一路亲眼所见的国度,完全是两回事情。
旅程回转于贫困偏僻的农村。我是一个匆促经过的旅行者,没有深入它多面的日常生活,但仍隐约意识到所见到的一切,即便只是组成层面,依然是它核心的部分。
生活穷困,不同宗教和种姓的冲突矛盾尖锐而无法调和,建设不够积极有序,传统被不断冲击。存在其中的人看起来还是安静和笃定。没有彷徨失落,没有躁动不宁。他们与传统、精神、灵性、宗教等种种力量的延续关系依然紧密,没有与之断裂。没有被剥夺和变异。
奈保尔在其游记里写:“……我父亲那一代的人一定拥有某种精神或智性上的强大力量,才得以在印度种种东西都如此粗劣的情况中还保持正常的心态。大家都知道东西不是很好,但他们从一个真实或想象的伟大传统中汲取了灵感;他们天生就感受到有一个丰富的古老文化在支撑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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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旅途中与朝圣者结伴。尊重这一期一会,与他们一起行动。这是相遇的意义所在。
之前,我读佛经也读圣经。我阅读一切关于宗教的书籍。佛教于我,首先是一门高级的宗教哲学,训练人的思维,重组人的内心结构。它又高于哲学。圣经则靠近情感和审美需求。我敬畏和尊重某种宇宙的秩序和力量,对此小心翼翼,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和资格做出超出自身经验的总结。
这次进入一个集体的核心,学习他们的形式和知识。在这些过程中,试图感知和驯顺心中隐藏的经年积累的负面能量,觉察到它们的侵染和损伤。当我意识到在跪拜中有无法放下的自我对抗感时,同行的法师告诉我,佛像本不需要跪拜,佛教本身就反对偶像。跪拜只是一个仪式,为了让心恭敬谦卑平和柔顺,在毫无杂念从事这一重复举动时训练和关照自己。调伏这颗充满傲慢我执的刚硬的心。这是一个修行的任务。
菩提迦耶。现在植种的古老菩提树来自斯里兰卡原树插枝的再一次插枝,血缘依然正统。法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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