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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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歧照。我希望爱
卫生间里传出来淋浴喷头的水声。我心里略有迟疑,走到窗边,打开封闭玻璃窗,眺望天色灰蓝街道空旷的异国城市。一切在逐渐陷入沉睡、隐匿和秘密之中。我拿出香烟和打火机,又点燃一根烟。
在熄灭灯光之后微明的房间,我洗完澡,摸索到床边,躺在床单上。女子从背后靠近我,伸出手抚摸我的颈、脸部、头发,几次反复,如同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手势极为温存婉转。是清晨在月季花心吸吮露水的蝴蝶容不下逼近惊动。脖子上红绳系挂的白玉和狗牙发出轻微叮叮声音,碰撞我的肩头。我默默感受她的行进,感受生涩肌肤接触相融,一个一个小小的瞬间。是互相靠近和熟悉的过程。
她感觉到我有些拘泥和僵硬,显然有足够经验处理过渡。说,我想让你听一首曲子。于是我们在黑暗中并肩仰躺,她拿出手机,分给我一只耳机。房间里被手机幽蓝的屏幕光芒微微照亮。耳朵里响起富山清琴的三味线弹唱。她在旁边轻声帮我翻译句子。
掸去花瓣,拂去雪粉,长袖一身轻。已是陈年往事,我等的人是否仍在久久守候。雄鸳鸯振起羽翼,令人忧思涟涟,寒衾中鸣叫安在。命运本该如斯。夜半心远钟疏,闻者孤身独寝。哀鸣寒彻枕畔,愈发令人气绝。泪涟涟,意潸潸。无常生命足可堪,相恋之人罪业深。且将无度悲哀,一腔忧焚齐抛光。舍去浮世,明月清风,山桂作伴。
古老的异国音乐。凄清有力的三弦,沧桑哀切的唱腔,老年男子粗砺婉转的嗓音,一切组合优美至极。空气被乐器的声响轻轻振动,心里有一根丝线也在振颤不已。这是我熟悉的听过无数遍的句子。或者说,在这个世间,没有任何事物是不能相通的。总是能够找到相同的人和物。
她说,这是母亲以前很喜欢的一段曲子。她常在清理工作间的时候,重复放着这音乐。我都听熟了。后来我想,追索和信仰感情的人,付出的代价都太大了。这一定不是可皈依的道路。
那你为何后来热衷肉身之爱,喜欢跟陌生人做。
她说,我只是觉得情欲和肉身是健康、清洁、亲密的。它的本质是一种施予和接受。有时感情和幻觉才成为人内心设限的障碍。事实上,这是很大的障碍,唯一的困境。肉身真实而意图单纯,美丽也丑陋,容易腐朽。感情,有可能拯救我们,也可能把我们致死。而且,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她抱住我的肩头,把脸贴在我的耳边,轻声说,在这个世界上,你知道什么是爱。如果你不知道,你如何去寻找。这个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在幻化,破碎。当下此刻,你能拿到的屏障和依据,又会是什么。
我说,我只知道,我长久没有伴侣,没有性,但一样存活。无爱或者无性,并不能够使我们死去。只有无常和无望,才会让我们死。
她说,庆长最后到底能够得到怎样的一种结局呢。她的终点将在何处。你书里所有观点都很模糊,有时自相矛盾,不了了之。但我却接受。因我已知,人的生命若无超越的机会,最终就是一种无解。因此到最后,我们会渐渐什么都说不出来。不想说。说不明白。说不究竟。没有结果。没有审定。什么都不用说。我们只能朝向自己的终点,趋近它。或者说,即使是死亡,也无法停止我们寻找最终超越的机会。这才是抵达。
她说,但在此刻,我其实对你无话可讲。我只想碰你,触摸到你,拥抱你,感应到你。与你相爱,一起拿出身体里面隐藏的死亡的种子。我等待这样的时刻。不仅仅是与你;也许是与任何人。在不相爱的白日天光之下,我们都只能隐藏自己的悲伤。而在短暂的生命过程中,这样的时日实在太过长久。
她是一个对我讲故事的人。而我是一个对别人写故事的人。我心里自问,为何让她这样对我。她如何得到了我的允诺和应答。还是说,这原本是我和她共同的期求。在一个陌生的异国城市里。在一列疾驶的火车之中。我想起自己用发颤的手指翻动手机通讯录的时刻,想起把药瓶中的药片悉数倒入手心中的时刻。那一刻,我希望爱,或者被爱的人,他或者她,在哪里。
赤裸的陌生女子,再次用手臂环绕着我,把脸贴在我的背上,亲吻脊椎骨,一寸一寸往下移动,嘴唇清凉柔软。动作如此熟练明确,使我相信,这是她早已确认的事情。她流泻的满头浓密发丝散发出玉兰气味,没有清洗,混杂淡淡汗液的荷尔蒙气息。她说过,这是她和贞谅喜欢的植物,在花园里种很多。花香本身带有一种清凉冷淡之意,时间弥久愈加淡薄。我转过身去,没有去寻找她的眼睛。她覆盖住我,反复执拗地贴近、爱抚、亲吻、粘缠。头逐渐下移,试图把新生的火种植入我的身体。一种漫无目的的悲哀,像水流一样,慢慢灌注到体内,逐渐升高水平面,在胸腔之中晃动。强烈的孤独感,降临于我与她肉身之间的空隙。
肉身,这目前仅存的解救。如果不以卑微的肉身相爱,不以真实的孤独交融,不以脆弱和天真彼此袒露,不以生命中深刻的喜悦和悲伤交付,我们又将如何相爱。
我决定接受这个事实自然前行。翻转身体,俯身靠近她脖子侧边,用力吸吮那一处皮肤,感受一根强壮而活跃的动脉发出的振动和血液流动的轻响。着力使她微微颤栗,从喉咙底处迸发出一声低沉回应。摸索起伏的轮廓,柔软的凹陷,幽微的通道。摸索肉体所蕴藏的深不可测的悲哀的底限。试图探询它,与它沟通,与它在时间的某个顶端并存。让敞开的肉身共通、汇合,最终消失一切边界和隔膜。
第九十八章 歧照。永无止境
没有片言只语。房间里只有如潮水般起伏的呼吸。为疼痛或愉悦轻轻迸裂出来的声息,像秋天干燥果实中趋向泥土和生长的种子,纷纷坠落于肉体融解扩展的沉默。这沉默,如同深夜的月光,远方的大海,失去音讯的山谷,覆没世间但已失散的爱人的怀抱。膨胀,绽放,沉醉,破碎。唇舌之间品尝到略带腥味的酸涩之意,背脊上吸吮到的咸味汗水,皮肤在夜色中闪烁出微弱光芒,空气中被热量和水气蒸腾淡而又淡的玉兰香气。
她的长发湿漉漉粘缠在一起。在她出现细微可辨的振动之际,我抓住这把浓密强韧的长发拧成一团,堵住她的嘴,使她在窒息和高潮中,双手紧紧掐住我的肩背,发出丝帛撕扯般的呼喊。
她要去往哪里。而我又将去往哪里。我们将与谁相爱并且做伴。还是会始终孤身一人在世间游荡直至死去。这些无解的问题,只能以躯体最终抵达的平静和遗忘覆盖。
此刻当下,我们成为这些世间疑问的对证者。
我不知道她何时离开酒店房间。当我醒来,她已不见。
我拧开台灯。凌晨5点。她在空出的枕头上,放置一张看起来保存良久的被折叠过的纸,是一张素描。与世隔绝的高山村庄,秀丽静谧的地形陷落于幽深连绵高山。一条拐弯的奔腾河流把村落包裹起来。依照山势而建造的木结构房屋,层层叠叠。起伏梯田,空旷田野。星星点点池塘,大片荷花盛开,映衬无边天际连绵谷峦。一个已消失于地球表面的故乡。
也许她以这样的方式,告诉我她的不告而别。如同失踪的故乡再无回首的道路,也不需要回返,丢掷戒指在一面旷无人迹的湖泊之中,离别骨肉在南半球小镇的角落,寻找深谷高地之中的血缘,遗留贞谅的素描给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通过各种实践和追索寻求论证,解缚脱尽身心全部负担、疑问和追溯。在人世留下微小线索,只为证明自己存在。
素描背面有一行字迹,应是她少女时代在伦敦念书时摘抄的诗歌。
你是城堡,我要把它称为荒漠,
夜里只有这声音,看不见你的面目,
当你倒在贫瘠的大地,
我要把承受过你的闪光叫做虚无。
一种强烈的情感。真诚,纯洁,热望,坚韧。情感即便失去踪迹,信仰依然可被追索,因为疑问和实践从未被放弃。它们生发,燃烧,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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