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有涯愿无尽》第10章


导之。
愚生于1893年,即甲午中日战争前一年。国难于此,既日亟矣,先父忧国之心于此弥切。寻中国所以积弱不振,父谓是文人之所误。“文人”指读书人居于社会领导地位而什九唯务虚文,不讲实学。说话,不说实话(虚夸);做事,不做实事,循此不改,不亡其国不止。反观西人所以致富强者,岂有他哉,亦唯讲实学,办实事而已。东邻日本蕞尔小国,竟一战胜我者,亦惟其步趋西洋求实之效耳。凡此“实学”“实事”之云,胥指其用实用者。清季北京有私立“求实中学堂”,又有国立的“高等实业学堂”。此高等实业学堂入民国后改称“工业专门学校”,盖其内容正是讲习工矿业各门学术也。此可见当年吾父识见未有大异于时流,独以吾父为人感情真挚,一言一行之不苟乃非一般人所及耳。此种实用主义或实利主义,恒随时见于吾父一言一行之间,而在我绕膝趋庭日夕感染中。此即此期思想形成之由来。先父生平言论行事极近古代墨家一流,亦似与清初之颜(元)李(NFDA3)学派多同其主张。然实激于时势辄有自己的思想,初非有所承受于前人。
二、转入古印度的出世思想为第二期
功利主义对于人生是肯定其欲望的。径直可以说,欲望就是人生的一切。——人生不就是在欲望的满足或不满足中度过乎?然古印度人的出世思想却与此相反,恰好是完全否定欲望的,亦即根本否定人生的。我如何竟从功利主义一转而抱出世思想呢?
我生来有一好用思想的头脑,因而于所谓利害得失者不囫囵吞枣,而必究问其词之内涵果何所指。利害云,得失云,非二事也,异其名,同其实。核求其实,则最后归着当不外苦与乐乎?苦与乐是人生所切实感受者。人之趋利避害亦在去苦就乐耳。利害得失信非必就个体生命而言之,然一家一国乃至世界范围的利害得失,其最后结果不仍归落在其人的苦乐感觉上耶?
于是又当究问:何谓苦?何谓乐?我乃发现一真理曰:苦乐不在外境。通俗观念恒以苦乐联系于外境,谓处富贵则乐,处贫贱则苦。因为人类仰赖外在物资而生活,物资之富有或贫乏就决定着生活欲望之易得满足或不易满足,而人当所欲得遂时则乐,所欲不遂时则苦也。——这自然不是没有理由的,却有一种淆乱错误隐伏其间。
“所欲得遂则乐,所欲不遂则苦”,这两句话是很好的概括,即可据为准则以事衡论。欲望出自主观,其或遂或不遂则视乎客观际遇,是故苦乐殊非片面地从主观或片面地从客观所得而言之者。凡指目任何一种外境为苦或指自任何一种外境为乐,如世俗流行的观念都是欠分析不正确的。苦乐问题于其着重在外境来看,不如着重在吾人主观方面犹为近真——较为接近事实。试申论之如次——
欲望通常表现于吾人意识上,而欲望之本则在此身。苦乐之直接感受在此身,却每因通过意识而大有变化:或加强,或减弱,甚或苦乐互相转易。此常识所有而必须提出注意者一。注意及此,便知苦乐不定在外境矣。欲望在人不是呆定的,一欲望过去,一欲望将来,层出不穷,逐有增高。此又必注意者二。注意及此,便知千金之子所欲不在千金,而别有其所欲;所欲不遂之苦,在彼亦同乎一般人耳。一般贫人岂无其遂心之时;彼富贵人亦自有其苦恼之事;善观其通,则平等,平等。又个性不相同的人其欲望不相同,其感受不相同;欲望感受既随从乎人的个性不一,便往往难于捉摸。此又必注意者三。注意及此,便知从外境而妄臆其人之苦乐,是不免混淆错误的。
研究思辨至此,又得一结论曰:人生基本是苦的。试看,人生从一堕地便带来了种种缺乏(缺食、缺衣、缺……),或说带来了一连串待解决的问题,此即欲望之本,而苦亦即在是焉。苦非缺乏不得其满足之谓乎?苦非问题不得其解决之谓乎?很明白,苦是与生俱来的。试再看,人之一生多得其所欲之满足乎?抑不得之时为常耶?显明的是不得之为常也。历来不是有不少自杀的人吗?加以曾怀自杀之念者合计之,为数就更多。凡此非谓其生之不足恋而苦之非所堪乎?勿谓人类文明日进,所缺乏者将进为丰富,许多问题可从科学技术得其解决也。章太炎先生《俱分进化论》最有卓见,《俱分进化论》一文,我于六十年前读之深为佩服。今检《章氏丛书》内《太炎文录》初编别录卷二可得。指出远从原始生物以来其苦乐皆相联并进的。特如高等动物至于人类,其所有之乐愈进,其所有苦亦愈进,事例详明,足以勘破世俗之惑。
你莫以为人类所遇到的问题,经人类一天一天去解决,便一天从容似一天也。我告诉你:所谓问题的解决,除掉引入一更高更难的问题外没有他义。其最后便将引到一个无由解决的问题为止。什么无由解决的问题?要生活而不要老死,就是个无由解决的问题。此义见《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小字本第105页。原文略云:宇宙不是恒在而是相继;相继即无常矣。而吾人则欲得宇宙(此身生命)于无常之外,于情乃安,此绝途也。
一切问题原都出自人类生命本身而不在外面,但人们却总向外面去求解决。这实在是最普泛最根本的错误!放眼来看,有谁明见到此呢?恐怕只有佛家了。其余的诸子百家,古今中外一切圣哲,尽管你们存心解救生民苦难,而所走的路子却全没有脱出这根本错误之外,都是不足取的。于是我此时一转而趋向古印度人根本否定人生的出世思想。我当时初非受了佛家影响而倾慕出世的,乃是自家思想上追寻到此一步,然后觅取佛典来参考学习,渐渐深入其中的。我对于苦乐之分析、观察、思索、体验,盖始于十四五岁时。参加辛亥革命后即结念出世,从琉璃厂有正书局觅得佛典及上海出版之《佛学丛报》读之。其时前青厂有一处图书分馆亦藏有佛经,恒往借读。凡此处所述早年出世思想,具见1914年夏间所撰《究元决疑论》一长文。此文先刊出于商务印书馆之《东方杂志》,后收入《东方文库》为一单行本。“欲望就是人生的一切”那种看法,此时并未改变,只不过由肯定欲望者,一变而判认欲望是迷妄。慨叹人生不外是迷妄苦恼的一回事,诚如佛家之所说:起惑,造业,受苦。
第二辑 我的人生态度
第23节 早年思想之再转再变(2)
三、再转而归落到中国儒家思想为第三期
大约1911年后1920年前,都是我志切出家入山之时,虽以老父在,未即出家,而已守佛戒茹素不婚。后来我在清理先父遗笔手泽时(1925年春)所撰《思亲记》一文,有如下的几句话:漱溟自元年(指民国元年)以来,谬慕释氏。语及人生大道必归宗天竺,策数世间治理则矜尚远西;于祖国风教大原,先民德礼之化顾不知留意,尤大伤公之心。(下略)(原文见《桂林梁先生遗书》卷首)〗我转归儒家思想之晚,即此可证。
我于1920年冬放弃出家之念,于1921年冬末结婚,所以第三期思想应从1920年算起。在思想上如何起变化的呢?略说如次——当我幼时开蒙读书,正值吾父痛心国难之时,就教我读《地球韵言》一类的书,俾知晓世界大势,而未曾要我读“四书五经”。其后入小学,进中学,读一些教科书,终竟置中国古经书未读。古经书在我,只是像翻阅报刊那样,在一年暑假中自己阅读的。
经典各书的古文字,自己识解不易,于其义理多不甚了然,惟《论语》、《孟子》上的话却不难通晓。特使我思想上有新感受者是在《论语》。全部《论语》通体不见一苦字。相反地,劈头就出现悦乐字样。其后,乐之一字随在而见,语气自然,神情和易,缕指难计其数,不能不引起我的思寻研味。卒之,纠正了过去对于人生某些错误看法,而逐渐有其正确认识。
头脑中研寻曲折过程不可殚述,今言其觉悟所在。我觉悟到欲望之本,信在此身,但吾心则是卓越乎其身而能为身之主宰的。从而吾人非定然要堕陷纠缠在欲望里。何以见得?即于此出世思想而可见。
语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此非即本于身体构造而来者乎?此代表着个体存活和种族繁衍两大欲求,固为一切生物之通性,莫能有外。但在生物进化途程上,人类远高于一切,其所欲望乃大不简单,几于千变万化不可方物。然直接间接,若近若远,何莫非自此身衍出者?惟独登此身欲望于反省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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