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撰记》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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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幻想中的小朋友,他不是绿色的斑点恐龙不是大眼睛的ET,他是个真真切切的小孩子,眼睛像黑色点漆,面孔像上了釉的陶瓷,我多么幸运我在八岁的金色池塘边认识他,他突然住进我的脑子里面,这是这么长久以来唯一不悲伤的真相,也是那么美满的谎言。我比别的小孩子都幸运,因为我幻想中的好朋友,他有个名字,他叫小远。
如今什么都不需要再担心了,我等不到tomorrow大厦的外墙爬满绿色的爬山虎,也等不到我们的太阳变成橙子般的红色,等不到这个城市突然变得寂静无人起来,但是有一天小远会突然醒过来的,他在tomorrow大厦的某个角落里醒过来,揉揉眼睛,惶惑着走进黑暗的楼道里面,他既担心又憧憬地在楼道里走,偶尔捕获一丝从窗户的缝隙里漏进来的光芒,就好像十四岁的我,那么个心事重重的小姑娘竭尽全力地在大厦黑暗的楼道里奔跑,摔跤,爬起来再跑,最后推开底楼的大门,看见灰蒙蒙的马路上,到处是车子,到处是人,小远已经走远了。
他推开大厦底楼的大门,在这个空荡荡的城市里坐上一个爬满苔藓的生了锈的香蕉车,一下子就走远了。
于二○○五年一月二日
往南方岁月去 往南方岁月去(1)
献给我浸泡在水里的绿色的重重,你是不老的。
——《杜撰记》
那里树木青葱,蓝天白云,好像终日浸泡在水里的绿色城堡,春分时节料峭的寒冷中依然是满目或浓或淡的绿色,就算是闭上眼睛都会再次看到那条通往山坡上女生宿舍的陡坡路。在山坡上突然松开脚踏车的踏板,就可以整个人在宽石板路上跳跃般地滑翔起来,把两幢绿色的宿舍小楼远远地甩在后面。远处的停车场上停满了五颜六色的自行车,而再远处是巨大而安静的绿色湖泊,带着植物汁液气味的风轻易地掀起裙子来,在口哨声和尖叫声中我再次看到忡忡,忡忡坐在山坡底下的出租车里。已经是深夜了,黑暗的山坡底下唯一的一辆出租车亮着顶灯,忡忡把车窗全部摇了下来,胳膊抵在窗框上面抽一根烟。我试图停下脚踏车来,躲避在梧桐巴掌大的树叶里面好好地看她一会儿,我太久没有好好地看过她了,可是刹车的声音刺耳,轻易就搞碎了这青葱时光的静谧。
于是突然睁开眼睛来,脑袋正抵着飞机的玻璃窗,冷空气在玻璃上凝起小水珠来,外面是平流层底下棉花般的云朵,将我翠绿色的南方岁月彻底阻隔在了这片美好的绵软之中,自从二十一岁以来,我就再也没有跟忡忡说过话了。
最后一次就是在女生宿舍葱翠的山坡底下。
转弯处我急促地刹车,忡忡的神情竟然突然间喜悦起来,她把香烟扔掉,打开车门把半个身体探出来,欢乐地朝我摇起手来,催促我快点过去。我迟钝地站在半山坡上,单脚抵着脚踏车下滑腻腻长起青苔来的石板,望着忡忡,紧身牛仔裤和橘红色滑雪衫的小女孩,耳朵里塞着耳机。没有巴掌大的梧桐树叶遮蔽,我躲避不起来,我不能够好好地看看她,那么久没有好好地看她一会儿。她鼓起腮帮子要叫我,我只好再次踏起踏板冲下山坡去,一些终年铺在烂泥里的小树叶小小地飞舞起来。打开的车门里呼出暖烘烘的气息,我帮忡忡付了车费,出租车开走后,整个山坡再次处于深夜凌晨的神秘安宁之中。我们俩往山坡上走去,顶上女生宿舍的两幢小楼散发着绿莹莹的光芒,一些路边的小*竟然只在半夜里才开出来。
“我可能得等一阵子才能还给你钱,这两个月的钱都花光了。”
“不急。”我飞快地回答。
忡忡把耳机塞进我的耳朵里,于是听到零零碎碎的歌声来。我想就这样跟忡忡走路,每个人的一只耳朵里塞着一个耳机,向山坡上走去,走回我们的南方岁月中去,所以唱吧唱吧请不要停。但是忡忡突然又说:“你想去吃一碗砂锅米线么?”我犹豫地望着已经透出红色的天空,说:“食堂早就关门了。”忡忡似乎非常的失望,于是她不再说话,我们都不再说话。但是我心里非常高兴,我很高兴一次又一次地把她领回来,她不认识路,一旦离开了这个青葱的山坡,就算是两百米的路她都会不知往左还是往右,往往她坐上出租车只开了两分钟司机就告诉她到了,还要收她十块钱。她就是这样的,不认识路,还总是遇见骗子。但是她从来不怕这些,她拎着仅装了一支口红的小包,口袋里只有十块钱也要拼命离开这个山坡。常常凌晨我被宿舍走廊里的电话铃声惊醒,于是光着身体冲出去接电话,再把忡忡从山坡底下的出租车里领回来,我珍惜这些时光,透着红光的天空下,我们俩沿着山坡往上走,安静得几乎听得到远处湖泊底下淤泥走动的声音。
J的名字只在我和忡忡的嘴唇边出现过一次。那是一个周末的傍晚,我推开忡忡宿舍的时候,她蜷缩在被子里,试图用头发遮挡住下巴上的一块乌青。她背后的窗户外面是另一幢女生宿舍楼,就要下雨了,踩着拖鞋的女孩子在走廊上跑来跑去收衣服,绿莹莹的。忡忡用手撩开头发,露出光洁到惊人的额头,“瞧,洗澡的时候在水龙头上面撞的。”她软绵绵地笑起来,摸摸下巴,那块乌青上面还分散着一些小红点,“这样子骗人也没有人会相信的吧,是J弄的。”忡忡吐出这个音节的时候嘴唇拉得扁扁的,好像一片树叶一样,满怀着令人心醉的迷惘,“他的胡子很硬。”我突然间就愤怒起来,指责起忡忡,数落J的种种不是,好像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忡忡会毁在J的手里一样,忡忡,这个男人怎么会真的爱你,他软弱得不堪一击,他甚至已经老了,他正要把你的新鲜也迅速拉往衰老,而你就连理想都已经被他占据了。这时候滚起了巨大的雷声,珍珠般的雨点就落下来了,那是我们住进山坡上的第一场雨,夏天轰然到来。
我们没有撑伞踩着雨去吃砂锅米线,那时对山坡上的地形还颇不熟悉,最后我俩站在一棵芭蕉树的底下躲雨,却不曾想到那树叶间积聚着的雨水更是大颗大颗地直往脖子里面灌去。忡忡用手摸摸乌青,突然我们觉得这一切都那么滑稽与可笑,刚才在宿舍里说了那么多,我累得口干舌燥起来,我感到神秘的力量正将我们俩拖开,而此刻我们站在芭蕉树下,拖鞋里露出来的脚趾涂得五颜六色,这种越发短暂的时光都被我的记忆硬生生地剪了下来。“我知道你刚才说的都是对的,可是我已经向前走得太多了,走到你丝毫不了解的地方去了。”忡忡说,“自从我们来到这个南方的城市,你从来都没有离开这个山坡去外面看看,你知道那片湖的对过是什么吗?”忡忡伸出光裸的胳膊指着那片巨大的静谧的湖泊,虽然雨珠越滚越大,但是那里依然泛着金灿灿的波光,“我心甘情愿地跟着J往南方岁月里去。”
往南方岁月去 往南方岁月去(2)
自此以后J的名字成了我们间的禁忌。
多年之后,我站在半夜的阳台上面嗑瓜子儿,把瓜子壳往底下的屋檐上扔去,一两只老鼠迅速地在屋檐壁上窜过去,令人浑身发抖的孤独突然间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注视着对面楼房顶上一只水龙头,心想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听我说说话了,我惨淡的脚指甲在拖鞋里扭来扭去,终于号啕大哭起来。J从房间里冲出来抱住我,问我:“怎么了,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么?”我浑身抽搐到无法说话,汹涌的泪水好像堵塞了气管,手指发麻到几乎要晕厥在他的怀里,他的问话渐渐在耳边变得朦胧起来。我被幻觉笼罩着,再次回到山坡上去,踩着脚踏车的女孩突然松开脚踏板,滑翔时空气里甜腥的气味,树木郁郁葱葱,是我和忡忡的南方岁月。当我再次平静下来时,我虚弱地对J说:“我再也不能够跟忡忡说话了,我再也不能够跟忡忡说话了。”当说第二遍时,我意识到这是个确凿的事实,于是孤独在瞬间消失,取而代之是巨大的恐惧,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跟忡忡会被某一个禁忌真正地分开,而我所能做的只是虚弱地抓住J的衣服领子,抓在他胸口的衬衫,妄图闻见忡忡留下来的气味,她芬芳的气味。
J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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