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犯焉识》第11章


焉识不知道凌博士讲他自己的故事是为了劝导他,还是警醒他:别学十多年前的凌某,让机会作废;机会、勇气、动机合而为一的时刻不多,它们的合一只能有赖于人的不成熟。二十二岁的焉识,正处在让凌博士羡慕的不成熟期。
凌博士离开后的一年,焉识发现,望达对外人介绍,只说他是她的中国同学。
望达的含糊其辞是一个无形的大口袋,把身高一米八二的中国情人藏在里面,随身带,但羞于正式出示。他不再天真无畏,怕一场终将发生的伤痛随时到来。他开始对望达不忠;没有望达的时候,他也不闲着,暗暗给自己建立了红粉预备役。有一天,他和望达在路上散步,望达突然丢下他往前走去。两分钟后她告诉他,刚才一个邻居出现在马路那边,所以不得不丢下他。他意识到,他必须采取主动,来导致终极疼痛的发作。下一天他告诉望达,他必须离开她。望达要他供出分手的原因,他招供了。他说自己是娶了亲的人,虽然和中国妻子尚没有床笫关系,但他一旦回中国,就是个法律意义上的丈夫。望达发了一场脾气,骂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便离开了他。焉识头一次明白人的心灵原来有神经,真的会疼。不管怎样,在和望达恋爱的一年里,两人一同葬送了他们的初夜。
十多天后,一个消瘦的望达回来了。望达意识到,这个拿不出手的中国情人从名分上从来没有属于过她,这一点刺激了她的意大利好胜心。他越不属于她,她越要他。按说他可以跟她私奔天涯:她叔叔的木材生意在加拿大,那里人人可以做哥伦布,发现自己的新大陆。那是个连囚徒都可以改写罪恶历史的好地方,也是个随便什么种族的人结合都能得到祝福的好地方。
二十三岁的焉识在这一瞬间对自己有了一番重大发现:即便他未婚,他也不会和眼前的意大利姑娘结婚。即便把冯婉喻和销魂摄魄的望达并列,让他挑一个做妻子,他仍会毫不犹豫地挑冯婉喻。因为望达不是楚楚可怜的女人。你看望达为你为她自己谋划得多么头头是道?她从来就不知道“可怜”为何物。原来他陆焉识可以把激情,把诗意,把头晕目眩的拥抱和亲吻给望达这样的女子,而必须把他其余的一切,给婉喻、恩娘那样的女子。她们的可怜让他充满怨毒地、充满鄙夷地把自己给她们:喏,拿去吧,拿去你们的牺牲吧。原来在他这里,恋爱是一回事,和谁去熬完一生是另一回事。与之去熬完一生的女人,必定引起他的无限怜悯。
两人欢好一晚,焉识告诉望达,他是不会离开自己的中国妻子的。望达狠狠地看着他,哑声说感谢他的诚实。
焉识逃亡一般找了个新住处。
新搬的地方是个半地下室,是大卫·韦介绍给他的。也就是这时,大卫得知焉识拒不参加组织,拿他的自由去干了什么。从此焉识在半地下室里悉心读书。红粉预备队被提拔转正,供他在读书写作之余无聊一番。搬到地下室多日,他打开了行李,却无心归置,碰到哪里都等于碰到了望达。他更没有铺床的力量,一个星期合衣入睡,哪里都是床。红粉预备役来来去去,他在一周内花光了所有积蓄,自认为荒唐起来了,可还是不忍拆开留有望达气息的床具。
暮秋的一天,半地下室窗外走过一个年轻女孩,他只能看见她的深黄色带深紫色点点的裙子,一双套着黑色矮靴的脚。搬进来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半埋在地下的窗口多妙,常常播放飘动的裙子。这个发现证明他对望达的苦恋痊愈了。
他摩拳擦掌,打开被褥毯子,心还是怦怦地跳起来,就像查看陌生人的一段秘案。很好,望达的好味道成功地被夏天浓郁的霉味淹没。他躺在窝皱了的床单上,伸展四肢,又打了个滚。啊,自由解放!刹那间,他感到脸颊被一个微小的硬物硌了一下。手掌伸过去一摸,它在枕套和枕芯之间。抖下枕芯,一个耳坠跟着落出来。一个秀丽含蓄的白金耳坠,悬吊了一颗淡蓝色托帕石的小小泪滴。望达的。望达不许他重获自由,在他的新生活里埋了个扣儿,埋下可让故事延续的伏笔。
望达终于出嫁了。再见到她便是少妇望达。原来有些女子必须做少妇才会完成容貌的最终出落。婚后的望达消瘦白皙,脸也变了,少女的毛躁被镂剔一净,落定下来的是分寸恰好的美丽。她和他相遇的地方是校园,她夹着两本书迎面走来,他低着头迎头走去,想躲也来不及了。
焉识说:“你看上去真好。”
望达说:“谢谢,你呢?”
“我还好。”
望达的目光直逼他眼睛深处:“那就好。”
她是什么意思呢?是在问:我留在你新生活中的活扣儿怎么样了?
几句话之后,他们在校园的石板小径上交错而过。他恨恨地想,她活得远比他好,还要在他的生活里留什么活扣儿?他原以为搬了新住处就从她那里索回了自由。回到他的半地下室,他铺开信纸,开始给她写信。他祝福她的新生活;她的新生活使她空前美丽。他也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疗养心伤的艰难,还表达了对她永不止息的思念。最后,他以平常的语气写道:“你遗落在我这里的耳坠,随信一并寄回,恐怕你要找首饰匠看看,它的挂钩是否严实。”
望达在一周后回信了,那个耳坠又被信笺裹带回来。信笺上只有寥寥数行,写她希望在校园能常见到他。至于那个耳坠,她同样轻描淡写,说她从来没戴过托帕石耳坠;她戴过什么,他应该记得啊。
焉识尴尬得成了一段木头,竖在信箱前面足有五六分钟。直到房东太太在楼上阳台上问他:不会是家里有什么事吧?他才匆匆走回半地下室。
那么是望达不记得了?或者,她不承认那一颗淡蓝色亚宝石的泪滴是她的?因为承认了,就承认了她的用心:把那一点滴的自己留给他。或许望达看穿了他荒唐成性,转脸就能与其他女子心肝儿宝贝,她说“我戴过什么,你应当记得”,其实是在揭露他:耳坠属于另一个女子。他搜索记忆,想不起他的红粉预备役中,谁个戴得起托帕石。即便戴得起,也丢不起,丢了,必然会来他住处寻找。宝石的主人无论是谁,在此它都起了个句号的作用。一个美丽的句号。
从那以后,焉识彻底自由,恢复了他爱好的所有体育运动,也续上了所有的狐朋狗友情谊。
下一年,二十四岁的陆焉识披上了博士袍,戴上了方帽子。
一个美国教授悄悄地问他,是否愿意留下来与他合作。合作是两人演双簧,教授出文章选题,焉识捉刀写作,教授署名,焉识得一份研究助手工资。一句话,教授做真人,焉识做影子。除此之外,教授还需要焉识翻译其他语言的参考资料。会四国语言,教授使用起焉识来很方便。教授劝慰焉识,一个超级优秀的中国博士也不可能被学校正式聘用。学校不会聘用中国人,就像它不会录用犹太人、非洲裔美国人一样,因此焉识不如继续修学,修博士后,修双博士……有的是合法名目,容他呆在美国,呆在名校的校园,呆到美国最终容忍中国人、犹太人、黑人来教育他们的子孙。这一刻,焉识感到心里那个活生生的念头:留下来,彻底逃离冯仪芳和冯婉喻。
正像那次望达告诉他,她的木材商叔叔可以为他们提供一座伊甸园,他也有过一刹那逃离的向往。
但他还是登上了归国的邮轮。这时他已经缺失了那一点使机会、勇气、动机合而为一的不成熟。船离港之后,他坐在二等舱的舱房里,滚出两行泪。旅程一个多月,他没有跟任何旅伴说过一句话。太平洋上的邮轮是他监禁的开始。五年的自由结束了。放浪形骸到头了。里弄天井迎着他打开门,将在他进去后关闭。他眼睛一次次地潮湿,不是哭他的望达,是哭他的自由。他跟谁都没有说过,他多么爱自由。从小到大,像所有中国人家的长子长孙一样,像所有中国读书人家的男孩子一样,他从来就没有过足够的自由。
因此我祖父在大荒漠的监狱里,也比别的犯人平心静气,因为他对自由不足的日子比较过得惯。
第四节 加工队
午饭之后,姓谢的“加工队长”开始“加工”干活偷懒的梁葫芦。谁都知道“加工”的理由是借口,谢队长是在假公济私。有人叛卖了葫芦,说他狂得没了边,在谢队长身上也敢行窃,把谢队长用五个青稞馒头换来的欧米茄摸走了。五个青稞馒头等于什么,犯人们很清楚。等于五针葡萄糖。饥饿昏迷的人只需一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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