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犯焉识》第29章


“上头多冷啊!”
他用文绉绉的普通话应答起来:“不冷啊,冷点空气更好啊。已经够麻烦师傅您了。”
“麻烦啥呢,下来坐,咱聊聊,要不我该瞌睡了。”
原来是缺个解瞌睡的。他忙说他坐在驾驶室会晕车。
“晕车再上去呗。前头那辆车,肯定就是司机瞌睡了。”司机下巴扬起,指指道路前面,所有的司机都不说“翻车”二字。
他坐不坐驾驶舱关系到司机师傅的安全,这个忙老几不能不帮。他脑子飞快地运动,计算自己将在哪个点下车溜走。前面一定有稽查逃犯陆焉识的哨卡,坐到驾驶室里多方便他们盘查捉拿?几年前他跟几个犯人被带到西宁去过一次,给西宁监狱里的犯人讲演劳动改造的心得。路上所有的村落他都记下了,每个村落肯定都设了哨卡。
驾驶室里有一股食品的气味。是菜包子,而且是不新鲜的韭菜包子。但老几觉得那简直是气味的盛宴,他闻出里面的油、盐、酱油、韭菜、粉条,一道道气味在咂了二十来天糖片儿又啃了一肚子驴草的陆焉识闻起来,简直太美味了。他听见司机跟他东拉西扯,却不能张口回答,因为嘴里的口水泛滥,他的嘴唇紧闭还关不住闸,还要从两个口角向外溢。他喝着自己的口水,咕咚咕咚,大口牛饮,每回答司机一句话之前,都以自己的口水好好润了润嗓子。终于,司机发现他的搭话文不对题,转过头来看他。他就要给这菜包子气味折磨死了。
“你饿不?”
他仍然文绉绉。“不饿,谢谢了,已经够麻烦师傅了。”这句谎言说得不好,司机没有相信,拿出一个满是油污、摔得到处凹陷的铝饭盒。
“吃吧。孩子妈做的。”
饭盒里还有一个半包子。他很自觉,拿起那半个来。包子刚咬到嘴里,汹涌的口水就把它冲下了食管。他的口腔滑溜得留不住一口包子,只在他的病牙缝里留下了一点儿韭菜。
“再吃一个吧。到西宁我就到家了,孩子妈说不定又给做下了。”司机说。“吃吧,这不是前两年,粮食那么紧。要是那两年,我也舍不下这点粮食给你了。”
陆焉识不等他多劝,又把完整的那个包子吃下去。有个会做包子的孩子妈真好。天下会做这样包子的女人就是好女人。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吃得慢了些。他给饿了三年,人饿成了个大空桶,此刻包子一块块落下去,在空桶里形成回声,司机都听见了,因此他有些鄙夷地转过脸,看老叫花子一眼。
“咋饿成这样?”
他觉得司机脑子里正在推翻他编造的履历。这一刻老几警觉多疑,完全是一个真正的逃犯。他说从行李被抢劫之后,自己一直没有吃东西。他想,和这个老好人司机的缘分就这点了,必须马上下车。车开到两个村子之间,他刚提出要下车就后悔了:一个他这样打扮的人在公路上走谁都能看出疑点。再说他在这里下车去哪里?没村没店的,什么是他下车的理由?
司机就像没听见他的下车请求,卡车的速度丝毫不减。也许是要直接把它开到派出所。老几一面叫喊,“就这里下!”一面把身体往后靠,脊梁使劲抵住座位靠背,似乎这样可以离派出所的警察们远一点,远半米也是远。被拖上刑车的梁葫芦身体不就像他此刻这样往后赖吗?脚和腿上了刑车身子还没上,哪怕晚半秒钟上去也好。
“咋在这儿下车?”司机在他第二次提出要下车时问道。
回答是他们的地质队有一个分队就在这附近。再说刚刚吃进去的韭菜跟他肠胃不对付,感觉到了泻肚子的十万火急。他指望这话能把司机吓住,谁也不愿留一个将要污染环境的人在斗室般的驾驶舱里。
司机把卡车停在路边。车外侧的两个轮子到了路基下面,因此车身是倾斜的。一打开车门,陆焉识就被倾倒出去。
“喂,你要是怕我告发,非要下车,那可用不着。”
司机见老几吓傻了,笑了笑。
“你们这样的老右派我可见多了。跑长途啥样人见不着?你一说你是地质队的工程师我就知道你没说实话。你这么大岁数——七十来岁了吧?啥工程师啊?在家重孙子都抱大几个了。这一带有哪几个公社,专门监督右派劳动,我都知道。”
陆焉识不敢看司机的脸,看着他工作服夹克的领口,脖子上一根发黑的口罩带子。自己刚六十出头,被看成了七十来岁。幸亏他的老相,让他看上去对社会对人民少了些威胁,也才让司机对他发了同情心。老几清楚右派是什么人,报纸上曾经登过这方面的文章。只要能在司机这里混过关,叫他做什么人都可以。他对司机谢了又谢,司机却已经很响地关上了门。
老几在尘土蔽日的青藏公路边上走。一辆辆的卡车擦着他的身体过去,他还是没有决定去哪里。他最怕的就是把心里的方向走乱。
第十二节 通缉令
我祖父陆焉识沿着中国地图上著名的青藏公路蹒跚前进、几乎把他心里的方向走失的时候,我的祖母冯婉喻正从一辆电车上下来,往自己弄堂口走去。
我祖母并不知道我祖父劳改的地方在青海,××信箱就是陆焉识这个人的地址。一周前,中学的党委副书记找到她,把一张通缉令放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一下子没搞清通缉令上的陌生人跟她有什么关系。戴上老花镜后,她又辨认了一会,才认出一点焉识的影子。她的人开始瑟缩,手抖起来,就像我太祖母冯仪芳的帕金森后期。她对党委副书记的所有要求都眨眼皮、点头。
我祖父在青藏公路的一个小村镇停下来。再往前就是西宁郊区了。这个时候他不知道他把心爱的婉喻害得多苦。一周前党委副书记和冯婉喻谈话的口气很不客气,一口一个“敌属”。副书记主管组织人事,监管保卫,告诉冯婉喻组织对她多仁慈,允许她坐到人民教师的光荣位置上来。不过组织的眼睛是雪亮的,妄想搞欺瞒;组织放开手让许多人去表现,去露馅,以为组织傻吗?好欺负吗?组织的仁慈是有条件的。
陆焉识在到达西宁城关时,冯婉喻站在自家弄堂口,左右看看,没有熟人,便走近一张通缉令,掏出老花镜戴上。通缉令是专门要贴到冯婉喻住的这个弄堂来的,因为公安人员认为逃犯陆焉识来这里的可能性很大,一旦来了,弄堂里看熟了逃犯面孔的大人孩子就会认出他。
婉喻暗暗巴望人们弄错了,这个人不是她的焉识。路灯下看,通缉令上是一张可怕的脸,呆滞木讷,所有理想希望早早死去了的一双眼睛。但每次看这张照片,冯婉喻的心就死一次:照片上真的是焉识,那张脸就是1933年被她从远洋轮上迎下来的卓然不群的脸。
这时冯婉喻又一次死心,从通缉令旁边慢慢走开,而陆焉识走进西宁老城的一家小铺。上海的夜色远比西宁来得早,因此,当冯婉喻自家门前摸黑开锁的时候,西宁还剩下最后一缕阳光。这是修理首饰和钟表的小铺,店员是个回民,抬起戴着白色小帽的头,那只检查手表微小内脏的独眼镜直直地瞪着他,一面告诉他,这里不是饭铺,到别处要去。陆焉识不窘,站到了台前,往玻璃下面看。店员呵斥的是要饭的,又不是他。
“这不是饭铺,来这儿干啥?!”店员摘下了深卡在眼眶里的独眼镜,从凳子上站起来,打算要对他采取什么措施了。
一对纯金袖扣落在玻璃上,光听声响就很纯。他对店员说,这个你们收吧?
店员看看他,拿起一个袖扣,再看看他。陆焉识把目光放平,嘴角微微翘起,是个好人的样子了。
“这你是哪儿来的?”店员问。他看出柜台外的老头是抢不动的,也不像有偷的功夫。
陆焉识说不是哪儿来的,是他自己三十年前买的。他又说没办法,成了个老右派,只能变卖变卖,贴补家用。
店员态度松弛了。管你什么人,有个名称的人都好办;右派也算是个名称。有了名称的人就有来路。人有了来路,东西也跟着有了来路,他不用做一笔来路不明的买卖。
店员约了两个金袖扣的分量,然后说他是按国家的黄金收购价开的价钱,所以扯皮没用,明白吗?明白。在外头打听了国家收购价是多少了吧?没有。那就去打听打听。好的。
两颗纯金袖扣换了四十元钱。比他心里估的价不低多少。这个店员话不好听,脸不好看,倒没有乘人之危的坏心。没吃亏对于现在的陆焉识就等于占便宜。他又从身上摸出蓝宝石领带夹,还想接着占便宜。
“这是啥东西?”
他告诉店员是啥东西,又把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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