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第2章


木匠,个头不高,极精悍,扎青布头巾,着青布袍,蹬一双朱红布靴,看起来爽目得很。
大木匠本姓章,在白鹤村算得有辈分的,祖师爷给明太祖洪武帝造过皇宫和花园。走进院中,与普通农家无异,案凳简要,但色泽极沉,近荸荠色,又泛红,看不出纹理,又不同着漆,因没有浮光,知道不是平凡材质。章师傅喊上茶,就有一个村妇端托盘来,茶盅有吃饭的碗大,一色的白,磁不细,却润厚结实。又不知什么名目的土茶,叶阔梗粗,塞了满满半盅,无香无嗅,喝进口极为青涩,好比食草,不时就觉腹空,饥肠辘辘,似有清脂去膻的功用。一看天,也到了正午,该是用膳的钟点。送茶的村妇又带了几名村姑,往往返返,八仙桌中央便架起浮屠样的漆盒,最底下八个,各色菜蔬,叠六个冷荤,再叠四个热菜,至高一个大盒,正是传闻中的四腮鲈鱼。那进出的女人,身上都着布衣布裙,但织法与染法都与本乡不同,显见并不是自家机上的土布,而是布肆中买来。女人大约是章师傅的妻女,那最小的十二三岁左右,发黑黑的,颊红红的,笑眼弯弯,露出阔而平的牙,一定是小女儿了。酒菜布好,人就都不见了。
菜系总是外一路的,冷荤用的卤很特别,味很重,又有一股凛冽的药味;热菜里多用十三香,与本地作派不同,也是味重,尤其一道豆腐,小半块砖样大,一日咬进去,芯子里滚烫,舌头去一层皮;那四腮鲈鱼有半臂长,七八条埋在寸二长的野韭菜里,用豆酱炖,香气扑鼻。申家兄弟这就知道,章师傅家的菜讲的不是“鲜”,而是“香”。主食不是米饭,而是高桩馒头,章师傅那样做活的手合抱起来,才有馒头大,也不是精白,是蜜色,麦香腾地上了房梁。喝的简直就是酒母,斟在大碗里,酒意荡漾,就是不醉呢!醺然中,主客双方话都稠起来。
明世间,章师傅的师爷造过太祖的御花园,能不能讲几件轶事听听?章师傅一笑——他的长相是小窄脸,眉眼很疏,唇薄,齿细,说起来有些鼠相,但气定神闲,毫不畏瑟,手艺人一技在身,哪朝哪代都有饭吃,所以牌位上供着鲁师祖,是真正的衣食父母。章师傅一笑,竟有几分妩媚,他用手拢着口,说:今天除二位进士,没有杂人,告诉一句话,师爷传下来的话,连枕边人都不曾说过的。两位进士将头凑过去,小声问:什么话?章师傅的声音更轻了,近乎耳语:应天府不能定都!新进士说:不是北迁了吗?这话说得直愣愣的,章师傅又笑。儒世说:自古南朝多是流寓,所以不吉祥。章师傅摇头道:归根结底,气候不宜。然后就说了一桩故事。
进士知道,造宫殿的石料如何运送?从冰上走!顺天府紫禁城内院里的石料有多大?你撒开腿跑吧!一口气跑下去,跑不到接缝处。应天府造皇宫,山上采了一方石料,等冬季来临,路上结成厚冰,开始往回运,运到中途,天就转暖开冻,石材陷进泥泞,再动不了分寸,等二年入冬,那石材已夯实在地底下。二位什么时候去南京,不妨看一看,杨山脚下,麦地里,立着一堵峭壁,就是它。一个地方,造不起来大殿,就是王气不足,必衰!永乐年间迁都北上,着实英明之举,否则,哪里来的这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乘了酒兴,儒世也说了一桩奇闻。在他做太守的西南地方,有巫术,专从各种蛇蝎中采汁,调制成蛊,剧毒。调法各有不同,调蛊者自配解药,无人可替代。服蛊之后,当时无恙,但过三月或半年,甚至数载,自会发作,或疯或癫,失魂落魄,纠缠一段毙命。有用来讹诈钱财,有用来报宿仇,还有使行旅者如期归,总之是辖制人的意图。明世一边悚然,一边又好奇,盘问诸种细节,蛇蝎是野生还是家养,配方是家传还是自创?儒世就说:你问这些做什么?本都不该读书人知道的,化外之地,无德无教。章师傅也说:没有规矩,一切皆不成方圆。
酒饭已毕,日头西移,天光稀薄了,申氏兄弟嘱人将几只大猪头,几坛黄酒,几匹麻布送上,算作见面礼。章师傅回敬的是几筐果蔬,方从田里架上摘下,用章师傅的话:魂还没跑走呢!关于工程的事项早已由专人与章师傅交代,申氏兄弟其实是不管事的。这时上得船,夕照将白鹤江灌成一溪金汤,船一张篷,离岸了。
这厢园子开工,那边厢明世准备离家上任,要去的地方在江西道清江县,路远迢迢,没个三年两载别想回来。明世并不惧怕,对外面的世界他很有向往,只是想从家乡带个女眷同去,好有个照应,聊解寂寞。其时,他已有一妻一妾,长子十七,次子十五,均为正房所出,妾生有一个女儿,方才五岁。妻要侍奉婆母,妾要哺育黄口小儿,都是有牵扯的人,走不开,所以就想纳个小妾。明世心中有些属意章师傅家那个小的,一派天籁的模样,着人去打听,才知道那小的并不是章师傅的女儿,而是章师傅的小妾,冷不防吃一惊。再想,章师傅为什么不能纳妾?在他们行中,亦有贵贱上下之分,不是说“行行出状元”吗?章师傅就是那一行的状元!不由要笑自己。眼前却浮起那村姑娇憨的面容,难免猜测是谁家女儿,多少生出怜惜的心情,自此就决意要觅一个乡下丫头,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有人来传话,原本儒世建万竹村买下菜地的那一家,也有个女儿,十五岁。于是,召那家的女人带女儿来送一趟蔬菜,让明世从旁搭一搭眼。那丫头特特地穿了好衣服,遮掉些村气,人要比章师傅家的单薄细巧,也还天真,明世就要了。虽然菜园子家再再申明不是卖女儿,只为钦仰申氏几代风气端正纯良,为女儿谋个好归宿,申家当然是不会亏待,重重给了笔银子,不日就娶进门,带着上路去。
天香园的桃树挂果了,果实沉重,只二三个就足一斤,皮薄肉厚,汁水饱满,可贵的是口味里有一种奇香,近似梨,近似杏,又近似甜瓜,可回味几度,还是桃,不知先前人家如何栽培嫁接的。因此,明世给新妾取了个名,叫小桃。
2 喜盈门
三年后,明世调往京师做官,上任前回家省亲,小桃已经结子。这回省亲,还为一件大喜事,就是长子柯海娶妻。
这年柯海二十岁。十三岁那年入童试,取生员,小小的人,戴了方巾,着蓝衫进县学读书。岁考名列第一等,于是进秋闱,脱颖而出,中正榜举人,年仅十六。本地人称神童,又道是魁星下凡。背地里也有闲杂人说,开蒙早,闭蒙就也早,反过来,不是有“大器晚成”的说法吗?倒不是应验开蒙闭蒙的箴言,而是父亲去清江上任,缺了人管束,家中又有新园子,玩心大增,读书的精神自然就松弛下来。造园子的二年里,他就好像监工一样,日日到工地上点卯,看劳役挖池子,堆山石,栽花种苗,建堂筑阁,章师傅都不如他到得勤。眼看着平地起来一幅园子图,先是水墨,然后着颜色,鲜亮起来。一日清早,柯海一人走进园子,薄雾中,玉楼琼宇迤逦,方才还有宾客哗然,刹那间悄然而止,分明是活泼泼另一个世界。柯海等不及完工的一日,邀来他的学中友好游园。他的同伴多出身富庶人家,天智也都聪慧,不比那些老童生,死死地啃书,过着枯索的人生。他们可不同,除读书外,还有许多余裕,难免会有点荒唐,却是有趣的。他们随柯海冶游一番,到底挑剔不了什么来,只道出一件略微的可惜,就是池中无莲。此时已过了栽莲的季节,别人家的莲花正盛开着,急什么呢?明年这时候,也是一样的繁花似锦。可是柯海却等不得,当下许诺,明日再来便是一池莲花。人们怎么相信?越不相信,柯海越坚持第二日的约请,同伴们也不让了,问是否当真?柯海道:一诺千金。于是,定好时辰,离此刻正好一个昼夜。少年人的热情是可怕的,一步逼一步,简直像火并一样,完全不顾及现实,只是一股脑地上。夸下这么大的海口,柯海怎么办?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是,章师傅有办法啊!
章师傅已经成了柯海的老师,玩意儿的老师。木头疙瘩都能雕出花来,还有什么不能的呢?章师傅听了柯海的请求,沉吟着,有一时不说话。柯海不以为章师傅在作难,一点不着急,踏实等着。果然,章师傅说话了,章师傅说:惟有一个办法,募集。募集?柯海不明白。章师傅再说:让家中大小仆佣一并出发,分头向东西南北方圆数里人家征买,不计银子,连泥带水盛在木盆里,端回来,放在水中,浮舟一般,铺排开来。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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