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第15章


,细手拈着的针,绣绷上的花朵,被光照得透亮。人家的模样都未及看清楚,就被他抛下,抛在那楠木楼上。楠木楼的高大朗阔,更显得人的小和可怜。岸上的稻田碧玉般的绿,油菜花黄亮黄亮,景色的明丽更加衬托出寂寞。好在究竟不是甘于消沉的人,于是对自己说:见到阮郎就好了!
这一日,小绸吩咐将被褥和冬衣取出来在院子里晒,箱笼抽屉也搬出来打开,还有一些书摊开着,布屑、纸屑和皮毛的屑泛起来,空气中满是看不见的飞絮,叫人冷不防就打个喷嚏。小绸往树杈上挂一根粗麻绳,两头拉得平齐,系住板凳两边横梁,离地三尺高,让丫头坐上面,就成了一架秋千。丫头两只手握紧绳,小绸一推,丫头一声尖叫,秋千荡到半天高。母女俩正玩,月洞门走进一个人来,小绸的弟媳,丫头的二婶。小绸冷着脸。不理睬,镇海媳妇进退两难地站一会儿,方才开口:我来提醒大嫂,皮毛和书里惯藏蠹虫,又是节令,小孩子最易发喘。果然,丫头一直在咳,还以为是笑得咳起来的。小绸住了手,将丫头抱下秋千,送进房去,镇海媳妇来不及将一只套了丝线络的大鸭蛋送进丫头怀里,门已经碰上了。丫头猝然间被揪下秋千,眼看见大鸭蛋又阻在了门外,一眨眼的工夫,什么都没了,不禁哭起来。镇海媳妇也生气了:大人间再有什么样的过节,莫在小孩子身上撒气!小绸没料想闷嘴葫芦似的弟媳会发怒,但只一瞬间的怔忡,即刻反唇道:大人间有什么过节?没有这一家上下老小,妻妾妇孺和睦的了,你倒敢说有过节!镇海媳妇气急道:你也忒刁蛮了,还讲不讲理啊?小绸冷笑:你找上门来与我对嘴,反变成我刁蛮了,这算什么道理!镇海媳妇怎么说得过小绸,不再接话茬,只喊丫头:丫头,跟二婶去园子里玩,小孩们都在乘羊车呢!门里没声音。这镇海媳妇虽憨实,却也是个耿脾气,就是站着不走,僵持一会儿,又说:出来,别怕你妈!小绸又说了:你撺掇人家母女不和什么居心?镇海媳妇不搭她的腔,只是一声一声唤“丫头”。停了一会儿,门开出一条缝,挤出丫头,搀住二婶的手,两人返身出了院子。
就此,丫头可自由在小孩子淘里玩了,由镇海媳妇照应着,因小绸还是一个人,谁也不搭理。没有丫头伴在身边,一个人做什么呢?也有人探头瞅见了,她写字。将纸铺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研了墨,润了笔,往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写。看见的人却有些奇怪,写的分明是字,却横竖不成行,倒像是织锦似的,排为菱格形,或为莲花状,还有回字纹,仿佛是一幅图,可图上却又只有字。人多口杂,传来传去,都以为大奶奶生气,迷了心窍。镇海听了有几分明白,猜嫂子在作璇玑图。璇玑图源自前秦时候的才女苏惠,丈夫窦将军别恋歌女赵阳台,久不归家,苏惠寂寞中写下诗文,寄托心意,织在锦上传去给窦将军。为将诗句排成花形图案,专设制读和解的规则,就看窦将军懂不懂她的心。以苏惠的话说,便是:“徘徊宛转,自为语言,非我佳人,莫之能解。”勿管窦将军看懂看不懂,璇玑图兀自流传于世,上千年来,专成一种格式体裁,尤为书香闺中人喜欢。镇海原就知道小绸情深,一旦猜她作璇玑图,加倍叹息。柯海并不是情薄,只是禀赋不如小绸厚重,所以不能相称,两人都苦。不止是两人,还有第三个,楠木楼上的那人,也苦。倒是像自己和媳妇,恬淡地相处,不定可细水长流。
现在,丫头睁眼就要二婶,跟了二婶可四处去耍。小孩子全都有奶便是娘,和谁有趣就跟谁。小绸不免生妒意,二婶送丫头回来就不接,说送你吧,哪个稀罕!镇海媳妇说:我真要了!小绸立马关门:走你们的去!丫头仰头看二婶的脸,像是怕二婶不要她。小绸“呼”地又开门,将丫头一把扯过去:想得好!丫头拉着二婶的手没松,两个人一同栽进去了。镇海媳妇果然看见案上铺了纸,上面是排成罗盘面的字:外面一大圈,字头向外,字尾向里;中心一小圈,字头向里,字尾向外;大圈与小圈之间,均匀排一周小小圈,团花似的,花瓣和花蕊却是字。镇海媳妇虽识字,但不怎么通诗书,那字又不成顺序,就不知从何读起,只认出单个的,有“心”、“情”、“秋”、“君”和“妾”,猜度是关于相思,感到凄然,停一停说:我是真喜欢丫头!小绸冷笑一声:别得便宜卖乖,知道你命好,下一个还是生小子!镇海媳妇晓得小绸看出她又有身子,不觉脸涨得通红,半天挣出一句:生小子生丫头,嫂子知道啊!小绸说:天知道!镇海媳妇说:老天给嫂子信了?小绸说:老天给你信了!镇海媳妇叫小绸一句一句堵上来,再没话了。
小绸看弟媳妇受窘,多少有些愧疚,人家并没亏待她,一大家子,独独她还理自己,便和缓了声气:听我娘说,生小子左脚先跨门槛,生丫头是右脚,方才是左脚还是右脚?镇海媳妇说:一头栽进来,记不得了。小绸道:我娘又说,生小子,做梦看见马,生丫头,梦见的都是花,仔细想想,做的什么梦?镇海媳妇想一时,说出一个字:驴!妯娌两人都笑起来。镇海媳妇J临出门,回过头认真地说一句:要是小子,就给你,你把丫头给我!小绸搡她一把,将门关上了。
有镇海媳妇和小绸说话,人们对小绸也少了成见。本来,除去骄傲任性这一项,小绸并没有要不得之处,为人还是大方端正。渐渐的,小绸与周遭人就又互往起来。天气十分暖和了,园子里桃红柳绿,一池春水,清可见底,大人孩子都爱上那里去。阿奎已叫名六岁,还没开蒙,一味地贪玩,也有许多名堂:剪猫咪的胡须,看它们头撞墙;将蚂蚱捉来系狗尾巴上,让它转圈跑,总之是蹂躏些不会说话的畜类。申明世教子向来不严,柯海与镇海全由母亲督促,小桃自觉得受了多种委屈,要找补回来,非但不会管教阿奎,反会撺掇淘气生事。柯海不在家,阿奎倒是惮镇海,镇海与他并不多话,一旦开口就有几分威慑,可镇海难得上园子里来,所以,一时上就由他称霸作主。章师傅给做的小羊车,玩了这些年,还很结实,木头上像镀了一层釉,羊却已换了几代。孩子呢,长大了,又多了,于是就再添几头羊,乘客分几拨,路途也分几程,做成驿站。坐一程,人和羊都下来,在树荫里歇着,等下一趟车到。玩得好好的,阿奎又出新花样,他要骑羊,又不好好骑,是离远了紧着跑几步,一跃,羊立即趴下了,只怕是伤了腰脊骨。只有小绸敢说话,斥道:你别欺负它,下一轮转世投胎,未必做得成一头羊!小桃知道小绸厉害,不敢当面回嘴,背后却说了不少话,无非是奚落小绸做了弃妇,倒有七八张嘴将她顶回去。因此,小绸其实挣回了不少人缘。
在这燕飞草长的季节里,蚯蚓一团一团地拱土;漫池子撒下的鱼籽,眨眼工夫变成针样的小鱼,将水面都遮暗了;总有几十种鸟同时啁啾,吵得人耳朵疼,一日还飞来一对白鹤。申明世特特来园子里看鹤,想到造园子的章师傅的家,就在白鹤江边的白鹤村,就觉得这鹤有渊源。请章师傅一日的情景浮现眼前,也是这等风和日丽,却此时非彼时。老母病殇,他离家又回家,都添了孙辈。嬉闹的人里面,他认出了荞麦,比年少时倍添丰满鲜艳,孕育和哺乳使人熟透,浆汁进流,香气四溢。乡下丫头就是地力厚,种什么长什么,越种越肥。小桃多少要差一筹,赢弱一些,器量也小一些,好在有了一个阿奎,挂了果,水土匀调,生出几许娇媚。眼面前,真是一派良辰美景,赏心悦目,不由志得意满。申明世左右顾盼,觉得少了一个人,就是柯海,不知道他云游到何时才归家。从柯海又联想起一个人,模糊绰约,形貌难定,那就是闵女儿。
那新起的楠木楼上,住着闵女儿。她新来乍到,家中人都不及认熟,也没有人教她。临过门前,娘叮嘱她好好服侍枕上人,她服侍了。那人不像是欢喜也不像是着恼,与她说的话至多三两个字,忽然间就走了,连他的长相都没看清楚。但是,记住了他的气味,什么气味?不是花草的香,也不是药香,家中年节时用的银筷子,贴在唇上,凉凉的一股味,有点儿像。他的枕头、被子、衣衫,都有这气味。夜里,闵女儿一个人,就将脸埋在枕和被里,嗅着这气味,是楠木楼上惟有的一点人气。一日三餐,她下楼去,和小桃几个姨娘坐一桌,低着头快快地扒碗里的米粒,眼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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