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第25章


世不服气,说兄长总是谨小慎微,凡事往坏处想,据说张居正自己作派就很豪华,所乘官轿都分内室和客室,那花费不都是咱们的税银?扩家庙并不是玩乐上的事,是祭祀祖宗。申儒世回答八个字:尔爱其羊,吾爱其礼。这场商议告一终结,扩建家庙的事暂且搁下了。
江南气候湿重,身上不觉冷,潮气却已浸入,一般人没什么,镇海媳妇就不行了。六月天手脚都是凉的,先生说并非受寒,而是血脉不和,经络欠通。勿管和不和,通不通,总之,她就是一个“冷”字。园子里的绣阁上,炭盆里的火都烤得脸生疼,依然暖不了她,撑到冬至以后,就又躺下了。屋内不敢开窗,又怕中炭毒,最后只得学了北边人,用棉褥子做成帷帘,将个楠木楼裹起来,床上再铺盖几条丝绵被褥,滚水冲了铜汤婆子,脚下一个,手上一个。屋子里黑黑的,白日也得掌灯,只见锦被底下的人,越来越小,脸越来越白,虽然在说话谈笑,却觉得越来越远和虚缈。人们私下都说,镇海家的这回病得不祥,传到小绸耳朵,小绸却不信邪,心想,我有墨呢!
现在,常坐绣阁里的人,就只有小绸和闵了。缺席不到的那一个,是这两个之间的传话和通事,没了她,余下的人都无法交道。两人默然无语地埋头各自的活计。小桃和二姨娘已多日没有过来,忙着各自房里的事。幸好有丫头带了颉之、颃之玩,玩的也是绣活。闵专门为她们支一架花绷,描了花样,一幅燕子回巢图。原本丫头是随她母亲绣的,现在则是另打头,两个妹妹并排坐下首,面对面。三个姑娘全穿了镶毛领子毛袖口的缎面袄,像昭君出塞的装束。那丫头,分明已是个淑女的模样,她父母都是人里的龙风,俊男倩女。她呢,花里采蜜,采来的都是花里的琼瑶。凡看见的人,不由地就想,不晓得谁个人家有福分娶她呢?双胞胎还小,不过五岁光景,模样没长出来,但也绰约有一股娴静,穿针引线很是心细手巧。这三人在一处自然要说些话,或者姐姐教导妹妹,或者妹妹央告姐姐,绣阁中这才算有了动静,不至太沉闷了。可总是难捱!冬季天短,没几个时辰日照,这些日子又常是阴霾天,沉暗得很。手里的针线不是为了活计,倒是打发时间,就像是沙漏,一针一针,一个白昼过去了。每到暮色降临,绣阁上不掌灯就看不见什么,掌了灯又好像夜深,只得下楼来。园内亭台楼阁失了颜色,余下轮廓,倒变得清晰,心里似也澄明了,略松快一些。然而下一日,依然是,甚至更沉重的阴霾天,患病的人亦无起色。
这日,申夫人忽来到园里,上了绣阁。闵以为是来催那绣帐,赶紧说快了,快了,再有一个月就成!申夫人却让她慢慢绣,并不着急,径直去看那三个小的绣活。走过临窗一架无人的花绷,略微伫目,离开了。那是镇海媳妇的花绷,绣的是一幅海棠,茜红的花朵,绣了几瓣,另几瓣还是线描的花样,看起来就有一种凋蔽。丫头在绣一只燕子,就用齐针,黑是黑,白是白,自有童稚的朴拙。那双胞胎一人绣一片叶子,也是齐针,绣得很平整。申夫人看得出神,那巢里的雏燕,张着红嘴,嗷嗷待哺,娇憨可人。抬眼环顾,周围丽人绣罗,想这园子从名字起,就有娟秀气息,桃林、莲池,如今又有绣阁,无一不是养育,渐成巾帼天地。眼睛又一次停在海棠花的绣绷,晓得那绣主是再难来了,方才想起此行的事由,不禁感到一阵戚然。停了停,让人将三个孩子领开,从随身的女人手中取过一段绫罗,梅红色隐罗纹。闵的娘家几代织工,看得出这不是一般的织物,而是上等嘉湖丝料,花机提线织成,显见得是宫中用物,大约是老爷做京官时得到又存下的。
申夫人将梅红绫罗递到小绸手上,小绸警觉地一收手,绫罗险些儿落地。随身女人要接,被申夫人掸开手,再将绫罗递给闵。闵不敢不接,直瞪瞪看着绫罗,那梅红艳丽得逼人,叫人骇怕。申夫人左右看看这妻妾二人,原本是不共戴天,如此这般,到底坐在了一处,觉着欣慰。但不免又要想起那通好的中间人,眼中就要有泪了。定了定神,申夫人说话了:你们姐妹情谊好,无论替她绣样什么,究竟只有二十三四,装裹太素净了,让人更难受。小绸睁着一双圆眼,朗声说:母亲在说谁呢!申夫人并不责怪她冲撞,也不接她的话,只按自己的意思往下说:这匹绫子是忒华贵了些,只是想到这孩子性情那么仁厚,生了两个儿子,就一心想要好好地发送,别的也顾不上了。小绸还是问:母亲说什么发送不发送的,咱们家不都好好的!申夫人看见大媳妇满脸愠色,以为“生两个儿子”的话伤了她,却也没心思补救,叹息一声,立起来,转身下楼了。这两个都忘了起身送行,只坐着,那一匹梅红无比的抢眼,简直是心惊。
闵的眼泪落下来,“啪”的一声,小绸却笑起来:说什么呀?青天白日,信口胡诌!闵哭着叫了声“姐姐”,小绸厉声道:谁是你姐姐!闵再不敢出声,低头饮泣。小绸笑道:我才不怕呢!上回不是都说不行了,结果如何?我有墨呢!墨里的宝,通常人家哪里晓得,别看他们申家富,造得起园子,娶得起三妻六妾,其实没多少见识的!上人不过才中个进士,那也还是没根基。闵害怕了,止住泪看小绸,小绸脸上浮着红晕,笑得越发厉害:像真的似地开墨厂,那制出来的墨不过是供市井店肆记流水账罢了!他们看见过什么好墨?好墨里有真珠、麝香、岑木、鸡白、醋石榴皮、水犀角屑、胆矾、皂角、马鞭草、藤黄、巴豆,只怕他听都没听说过——闵多少听出来了,小绸并没有糊涂,她是将一肚子的伤心事都倾在了柯海身上。小绸向闵转过脸,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闵,这会儿看了,可闵知道她不是看的自己。你知道吗——小绸对了闵说,闵也知道这个“你”并不是指她——我娘家那几个姨娘为了争墨,都闹起了诉讼,姨娘们又不读书不写字,她们争什么墨啊?那岂止是墨,是珍药!别说一般的病症,都能起死回生!不是我瞎吹吧,上回,生阿潜时,阖家老小都亲眼见的,是不是?小绸直对了闵问,闵只有点头的份。还不快点将那劳什子丢开!小绸去夺闵手里的绫罗料子,闵抱紧在怀里不肯松手,两人就撕抢着,一来一去,其实并不是撕抢那料子,那料子有什么呢?一个笑着,一个哭着,看起来就好像姐姐在欺负妹妹。最后,料子被扯散,淌在地上,一地的梅红。闵抖索手从地上搂着料子,像是要把地上的水搂起来,搂起来又滑下去,徒劳无益的样子。小绸袖手看着,看着,然后不出声地哭了。
最终,是在梅红上绣粉色的西施牡丹,一长串小荷包似的花朵,银色细长的蕊。其实是一味药,药名叫作当归。小绸和闵面对面地绣,每每到更深人静。下人们也不敢劝她们歇息,只在一旁侍候茶水,打点炭盆。掌起十数盏琉璃灯,将个绣阁照得通明。园子里的声息都偃止了,野鸭群夹着鸳鸯回巢睡了,只这绣阁醒着,那窗户格子,就像是泪眼,盈而不泻。一长串西施牡丹停在寿衣的前襟,从脚面升到颈项,就在阖棺的一刹那,一并吐蕊开花,芬芳弥漫。
12 归去来
镇海媳妇走后,有两个人最伤心。一个是小绸,一夕间将眼泪流干,就不再哭。她不上绣阁去绣活,也不写字读书,只呆坐着。凡劝她的,她都听不见。柯海心中着急,禁不住要去安慰,她看着柯海,好像看着一件奇怪的东西,这眼光就将柯海逼回去了。闵伴在她身边,一是不敢说什么,二也是不知怎么说,就像个木头人,有她无她一个样。丫头牵了阿昉阿潜,身后跟了双胞胎,一伙孩子站在小绸面前,齐齐地仰脸看她。她低头看了一圈,专拣出阿潜揽在怀里。自此,阿潜就不能离她怀。本来是一个人呆坐,现在变成抱了阿潜呆坐。但毕竟阿潜是个活物,不能安分一味地不动,总要生出些事来,一会儿要吃喝,一会儿要尿,还要找他母亲。于是,小绸不想动也得动,不仅要伺候,更反过来要哄阿潜,人们这才舒一口气。
小绸与镇海媳妇有情意,人人知道。小绸不易与人结好,一旦结上,便割头不换。就像男人间的交情,义胆忠肠。镇海媳妇这一走,她自然是最伤心。但还有一个伤心欲绝人,却是出乎意料,那就是镇海。这一对夫妇,从来平淡,两人的性情都是端庄持重,彼此间不会滥情,施周公之礼的那一类夫妇。于是,未曾料到镇海会如此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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