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第38章


实是胎里带来的弱症,一向单薄。所以,那乳母的奶水倒要比她丰盈而又醇厚,阿昉就是那时候身子长结实的。小孩子有奶便是娘,自然与她亲近起来,等断了乳,母亲一是病,二是被阿潜拴住,他依然跟了乳母。那乳母呢,本是生了个丫头,才满月就过来替阿昉哺乳,丫头刚会走路时,掉到沟里溺死了。三林塘那地方,水道纵横,出门就是河,丫头的死多少与无人照管有关。做母亲的极伤心,当了东家不敢怎么着,只能晚上,在自己屋里啼泣。阿昉跟她睡,看她哭,就用小手替她抹泪。乳母将阿昉搂在怀里,好像是搂着丫头,一样柔软的小身子,却是要比丫头金贵千百倍。后来,母亲去世了,阿昉与阿潜由大伯母照管。大伯母对阿潜更上心,一是阿潜年幼;二是生阿潜时,大伯母救了母亲的命,从此就觉得阿潜也是她生的。因此,阿昉还是由乳母带,兼顾着替大伯母做些杂活。父亲出家的第二年,农历七月十四,浦东起大风,三林塘一带,房屋刮倒无数,百年的大树连根拔起。海潮骤涨,突破堤坝十数处,农田悉数被淹。乳母一家投奔过来,男人在园子里植树种草,一个十六岁的大儿子在宅里打杂,阿昉去塾里读书,就由他跟着。就此,这一家都在申府上讨衣食。阿昉已经不需要专人服侍,可还是绕在乳母身前身后,上学前下学后都要看见一眼,叫一声:阿妈,走了!阿妈,回来了!
阿昉与阿奎隔一个辈分,却只差四岁。但阿奎开蒙晚,人了塾学又不长进,背不下书,字写得像蟹爬。等一年后阿昉开蒙,阿奎还在读《三字经》。所以叔侄俩是读一般书。有了阿唠在身边,阿奎不得不放尊重些,别人呢,也不好再一味地排挤,倒安静下来,读了些书进去。但到底禀赋不够,阿昉读到《诗品》了,他才开始“千家诗”。至此,他也在塾中混了有二年半,结交几个朋友,塾学就成消遣的地方。阿昉年纪虽然小,但头脑极聪明,已看得懂些世事。他看出那几个所谓朋友,不过是贪馋叔叔的钱和东西,常是揣掇着上街逛。叔叔又好称英雄,一激二激,就将钱花出去了,或者请酒,或者请饭。到七八月,天香园桃树结果,每日都让阿妈的儿子背一筐去,哪里吃得了!就掷来玩,落到地上烂成泥和水。阿昉又看出这些朋友其实是看不起叔叔的,连叔叔的东西也看不起,所以才会这般糟践。下一日,他就不让阿妈的儿子,他称福哥的背桃子去塾学。叔叔对了福哥说:听我的还是听他的?过年满二十,正经娶了媳妇的福哥,看看大的,再看看小的,满脸为难。那小的神色十分坚定,回说:听有理的!阿奎哼一声:岂有此理!在前边走了,福哥趁势放下背筐,晓得是大的怕小的。
就这样,小的还得护着大的。那些不正经的人和心思,在阿昉跟前都有些畏缩,不止因为他正气,还因为他明白。所以就避着他,趁他不注意,裹胁着阿奎就走了。塾里面多有着市井平民弟子,俚俗得很,有几分小聪明,都用在看人眼色,占人便宜上头。有阿奎这么个倒赔账的宝货,哪里舍得放过他?千方百计要榨油水。阿昉有两次忽略,让叔叔给他们劫跑,第三次就警觉了。这一回,他紧跟着那一伙,穿过无数不知叫什么名的巷子,是他听也没有听说过的,就像陷了迷阵。但阿昉十分沉着,一边盯着前面要跟的人,一边留心走过的路,以防不认得回去。这帮人走走停停,说说笑笑,将阿奎拥在中间。走过闹市,又走过寂寥的背街,最后还上一条船,阿昉就在岸上跟,船走得没他快。就这样,横穿上海城,到了东南朝阳门下永兴河边一处街市,进一家酒楼。此时已到掌灯,夜市将起,稠密的灯笼间酒旗林立。阿昉听阿妈说过几则唐宋传奇,就仿佛这情景什么时候见过,心中并没有好奇,只是为叔叔担心,不晓得那些人会将他怎么着。
阿昉跟进酒楼,人却不见了,猜想是上二楼,就要跟上。被人拦下,说:学生郎别处耍去!阿唠很镇静,说是找他叔叔,那堂倌才放他上去。上二楼后不禁茫然了,一条新漆木地板走廊,左手边是一行窗户,闭着,窗棂镂成海棠花样,窗下护壁板阴刻八仙;右手边是门,也闭着,门上也是八仙,却是阳刻,一律垂挂珍珠帘子。阿昉不晓得叔叔他们进的哪一扇,试着叩一扇看看,叩错了也不碍的。正巧有二名堂倌送茶,一个打起珠帘,推开正中一屏四扇描金绿漆门,另一个端茶迈进。阿昉紧随身后蹬入一步,迎面看见叔叔阿奎。
一张极大的红漆大圆桌,团团围坐十数人,座上有几个女的,穿着绫罗,头戴金玉,顿时,阿昉目眩起来。尴尬间,阿奎已经看见阿昉,暗叫不好,立起身走过来,拉阿昉出去,压住声斥道:你怎么来了?阿昉说:跟叔叔来的。阿奎说:赶紧回去!阿叻道:叔叔也回去!相执着,里面出来一个人,也是塾中同学,打圆场让阿昉一同入座吃喝玩乐。阿昉看都不看那人,只是要叔叔跟他回家,那人再要劝,阿叻就提了声音道:我们叔侄说话,外人不要插嘴。声腔是孩子的,语气却十分凛然,那人方才想起申府在城里的声名地位,掂出轻重,不好和他恼,又不服气,悻悻然退了进去。隔了门和珠帘,听得见里面鸦雀无声。原来是从秦淮河过来几个歌女,好不容易邀了来夜宴,当然是用阿奎的银钱,不想半路杀出这么个程咬金,不知如何收场。阿昉才不管这些,拉扯住阿奎的衣袖,拔河似的,不容他进去,一边大声喊堂倌,雇一领轿车,去方浜申家。堂倌看这孩子气度不凡,这才知道是申家的少爷,不敢怠慢,即刻着人去雇轿车。这边呢,阿奎抽自己的袖子,抽不动,掰阿昉的手又掰不开,两人扭作一团。阿昉是个孩子,至多是个淘气,阿奎看上去就滑稽得很,衣衫凌乱,手足无措,样子十分狼狈。阿昉一步一拖,生生将个叔叔拖下楼,拖出大门,上了轿子。阿奎央他松手,都这样了还能跑哪里去?阿昉就是不听,两只手满满地拽了两团袍袖,就这么从夜市的灯红酒绿中走过。路人看了以为是小的无赖,又以为大的无能,指指点点,一路耻笑。进家门天已全黑,都过了吃饭时间,阎家上下都在询问叔侄二人去了哪里。只见阿奎和阿畴都虎着脸,问什么都不答,各回各的院里去了。
自后,阿奎就不与阿昉说话,阿昉也不与他说话,只是紧跟着。阿奎到哪里,阿昉就到哪里,一步也甩不下。如此,下了学,阿奎也没办法伙同人去玩,叔侄俩早早回家。有几回,阿奎到了家,再悄悄地出门会朋友,还没出院子,就见阿昉一溜烟地向这边跑来,赶紧返身回进去。就知道,不仅在塾学,还在家里,都受着侄儿的盯梢。也有一二次让阿奎甩脱尾巴,偷跑去痛快了,但第二日的情形更难堪。阿昉直接找带头的那一个,与他说,再不可引他叔叔入伙。那人家中开一爿布肆,送来读书原也是有所期望,但无奈耳濡目染多是市侩行径,结果还不如不读。本来不过是个粗人,现在学来表面文章,反变得油滑。他足要比阿昉高一头,乜斜着眼半笑不笑:并不是我们引他,是他引我们,不信问你阿叔,奎海兄,是不是啊?阿奎臊得脸通红,不敢答话,只低头作听不见。阿昉说:你们人多,他才一个人,如何引得了?那人说:你阿叔只一个人不假,可他有银钱呀,有钱能使鬼推磨,听没听说过?阿昉晓得入了他的套,更断定此人无赖,弃下他不再理睬,径直去和先生说,塾中风气轻薄,非读书人之道,他和叔叔明日就不来了!先生本是钱家人的远亲,早知道申家和钱家交好,也因为这,才纵容阿奎多年。那几个浮浪子弟,他素来看不顺眼,趁机会索性退了他们,从此安宁许多。这年,阿奎十五,阿昉十一,已然一介书生的风范。下年二月,阿昉应童试,取生员,戴上方巾,入泮读书,比他大伯当年还早一岁。阿奎学到此时,也已竭尽全力,再也无甚可学,鸣金收兵,用家中人话说,不必再“现世”了。
壬午年,阿昉十七岁,少年气盛,一意要赴秋闱,硬被拦下了。起先还不服,后来祖父说了话,才作罢,却好不甘心的。他大伯母说:单是那个挤和热,就要你小命半条,还写八股文呢!乳母也说,等身子骨长结实些再去也不迟,如今大明天下,读书人进仕是正途,不差那几个时辰。这时,大伯在教阿潜读书,阿昉有时也跟了去学。但因从小与大伯生分,总是隔了一层,所以并不发问,只是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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