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第60章


便不与她争,只专心听着。希昭接着说:前人为什么总要求通古,因那“古”最是近原初,近天地,往后不过是从中套;好比“公羊”从“春秋”套,再套出东汉“春秋公羊解诂”,唐“公羊传疏”——这还算严谨的,我最烦那八股文,越套越虚枉,套到后来,只剩个空壳!听着听着,说话人就变成了俊再,阿潜不由笑出声来。希昭以为是笑她,背过身不再理他。阿潜看她生气,赶紧扳她回来,将俊再的话以及近来所见所闻一一说出来。
希昭听完,说道:原来这些日子你在忙着这个!阿潜说:你不理我,我只好自己消遣。希昭撇嘴:我不理你,你找大娘去呀!提到大娘,阿潜一个翻身起来:大娘还没看过绣画呢,咱们这就过去给大娘看!希昭按下他:别!大娘未必喜欢。阿潜问:为什么?希昭说:这绣不是那绣,在大娘眼里,不过是旁门左道。阿潜不服:凡天下技艺只有高下之分,有什么正的偏的?希昭也不服:凡天下事确都有正的和偏的,一棵树,有主干与支干;山水有主脉和支脉;日头有正日头和偏日头;笔有中锋偏锋;史有正史逸史;家有正室与偏室——说到此,不由想起闵姨娘,便止住了。阿潜也已经想到了,心下有几分戚然,停了停说:其实要追根溯源,天香园绣本是由闵姨娘传进来的。希昭不语,默然着,阿潜又说:要论亲疏,我并不是大娘直系,可从小我在大娘房里长大,倒不记得亲娘是何模样。阿潜几乎要落泪的样子,希昭伸手在他颊上抚了抚,方才好些,接下去说道:无论偏正,只要好,便是上乘,上上乘!希昭这时发话了:即便是这样说,我也不愿意阿潜再纳娶的。阿潜又要翻身起来,诅咒罚誓:这是一万万个不可能,尽可放一万万个心!希昭说:阿潜是个多情的人,又爱美,如今是没遇上,一旦遇上,只怕身不由己!阿潜叹了口气:希昭忒小看我了,我虽多情并非滥情,我爱美,才知美不可多得,哪里是伏手皆拾!希昭说:倘若偏巧拾得一个呢?阿潜笑了:三生有幸,得希昭做妻,又有俊再为友!希昭讥诮道:这可算是一正一偏?阿潜就要掌她的嘴。多日来,两人不曾这般亲昵,如今仿佛重回到人间。
次日早起,阿潜又要送希昭的绣画给大伯母看,希昭还是不情愿:那日叔叔说有一个萍娘绣“西村赛社图”,大伯母就斥责叔叔“胡说”,看了这绣画,不是要说“胡绣”了!阿潜说:不管叔叔是不是胡说,如今可是千真万确,就在眼前,由不得大娘不相信。希昭说:我绣我的,管大娘信不信呢!阿潜说:你不知道,天香园绣虽是闵姨娘传进,却是因大娘的文气书香而从娟阁女红中脱颖,闻名苏松;大娘被大伯辜负,一生用心就都在绣阁中,恨不能小子们都拈起针来,倘看见希昭一等的人物也在作绣,真是要高兴死了!希昭听了这话,却更不愿意:我绣画是因自己喜欢,并不为巴结大伯母的!将阿潜的手从绣画上掸开,不让他碰了。阿潜悻悻走开,心却不甘,趁希昭不防备,兀自取下绣画,去了大伯母的院里。
小绸一早起来,见阿潜携一卷绫子,兴冲冲一头扎进门里,来不及问,已经将绫子打开在案上,里面是一幅画。小绸望一眼说:是倪瓒的小品不是? 阿潜得意道:大娘你细看。小绸近前去,看出了绣迹,顿时沉静下来。画上是一抹青山,一泓远水,泛一叶舟。以断针替皴法,滚针替描,难的是水波,用的是接针绣。小绸将满幅绣上下左右看遍,最后停在落款,问:武陵绣史是哪一个?阿潜说:我!说罢就掩嘴笑开了。小绸就知道,定是希昭绣的无疑,并不说什么,从绣前走了开去。阿潜扯住大伯母的衣袖,急辩道:这也可算天香园绣中一品吧?小绸冷笑一声:武陵绣史与天香园绣有何干系?她是自成一家。阿潜说:希昭是咱们家的人,她的绣就是咱们家的绣!小绸说:天香园绣是为器具衣冠文饰,说是绣品,实是用物,务实方是工艺之大要,比如木造、织造、器作、种植,等等,如此抽离物用而自得,不免雕琢淫巧,流于玩物,终将无以立足,不是有言道,皮之不存,毛将安傅?有违天香的风气。阿潜不服气,反驳道:大娘不也爱写字作画,那字和画不也于实际无功用?这一回,小绸是真笑了:难道阿潜不懂得,造一物必有一用,一器必有一功?字画是纸墨之用功,纸墨本是为承字与画,好比舟之载人,水载舟,泥沙载水;丝绣绫绸,绫绸为衣被,衣被天下!阿潜说:那也忒道学先生了,古人其实并不拘泥于实用,北宋宫中就有一种汴绣,绣出一整卷“清明上河图”! 小绸嗤了一声:又是昕你媳妇说的吧?我与宋儒没干系,称不上道学先生,不像武陵人,是得南宋遗韵,可通古的!快快地将“古物”拿走了,别玷染了迂腐气。就这么,阿潜几乎是被他大娘撵出了院子。
两楠木楼上,希昭发现绣画没了,就知道是阿潜拿去给大伯母看。正生着气,阿潜回来了,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不问也晓得碰了一鼻子灰,也不好再说他。拿过绣画,放回去收好,什么也没问,兀自在案上临一幅小品,果真是倪瓒的“雨后空林”,身后的博古柜里燃了一炷香。阿潜方才明向多日来室中香薰的来处,不觉想起了俊再,也是要燃香的。再想大娘刚说过的话,俊再的唱曲算不算雕琢淫巧,流于玩物?那言语声音是用来说话的,唱曲则是额外之用,称得上过奢,连俊再也说,“唱”不过是“说”的夸张着重。但其实,那一种高拔与低走,清越与沉重,已与说话无关乎,也似乎于任何用途无补益。然而,阿潜想,真是醉人啊!那丝竹弦管,在大娘来看,大约也是暴殄天物。可是,阿潜忽然想到,纸与墨不也是由竹木而造?与弦管原是同根生,纸墨载字画,弦管则载清音;字画传文理,清音传天籁。再又想到丝线绫罗,可为衣被,衣被天下;亦可自为文华,华盖天下。都可谓之物用,而且一用生一用,近用生远用;近用于生计日常,远用于陶冶教化,至远则用于道。世上凡有一物降生,必有用心,人工造化,无一物是糜费。阿潜兴奋起来,跃跃欲试,好像再要去大娘院里,好好理论一番,可那香烟薰得他暖暖的,懒得动弹,就又躺回去,不知觉中睡着了。
此时,小绸还在房内,破例没上绣阁。方才将阿潜嗤走,院子里安宁下来,知了叫起来,铛铛铛一片响。花石子地上一片荫,荫里满是铜钱大的小日头。忽然,那浓荫地变成一幅字,字是围起来写成团福式的,许多个团福又连成一个大团福,然后鱼咬尾地转圈,原来是璇玑图——小绸心里一动。璇玑图又退进荫地里,却化为百花盛开。不是开在地上,而是绫罗上,梅红的绫面,粉色的西施牡丹,底下是镇海媳妇的身子……多少时光过去了呀!小绸的心怦怦跳着,这么多的时光几乎就是用针线绣成的。世人只知道天香同绣,其实是锦心一片!如今,阿潜的媳妇也拈针习绣了,真是冰雪聪明。小绸是将诗书化进绣中,她则以绣作诗书,小绸怎么会不懂呢?与阿潜辩的那一番理,并非出于本意,多少是强词,也是意气,都是因一件事,就是希昭没有落款“天香园”,难道怕辱没了你?小绸冷笑,只怕天香园还看不上!这么左有想想,解了些气愤似的,最后想定了:倘若落上“天香园绣”,就准她上绣阁。想罢了,便起身出了院子。
这一对婆媳别气,阿潜夹在里面,头一回觉着了为难。两个都是最亲,原指望他们三个,再添上小子,快快活活过一辈子。不想这两个就像水与火,不能相容。多少回两头殷勤献好,互通款曲,结果适得其反,倒生出新的嫌疑:有什么不能自己来说的,非要你阿潜从中传话?是亏心不是!这下可好,原先希昭还常去绣阁,纵然不绣,也看和听。大伯母呢?面上不开口,心里却等着她来拈针引线。眼看着两头越走越近,不想竟一触即发,碰砸了!于是,阿潜再不敢多嘴。
正郁闷着,俊再那边来了好消息,七月十五这一日,本是练乐,但从江西来了一个唱曲的先生,慕日涉园的名声,情愿来唱几曲弋阳腔。弋阳腔起自草根,鲁直简约,听曲人多为雅士,尤其江南,就嫌土俗,难免式微了,近年来几成绝唱。事实上却有另一番古意,倘追根溯源,可至宋元,因此上,所余几班弋阳腔,又成稀缺,可遇而不可求。阿潜重又振作起来,天天掐着指头盼月圆,将希昭和大娘且放下不提,由她们作对去。那两人没有阿潜在中间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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