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第80章


这样,阿暆,仰凰,再加上老赵,结成朋友,三人常常聚饮。免不了地,那两个要说服阿暆入耶稣会,阿暆便推托说:君子群而不党。然而,他却也不反对听两位传道,并且时有感悟。比如,仰凰布经《箴言》第七句,“敬畏耶和华是知识的开端”!阿暆便想起《论语·季氏》孔子语,“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诺亚方舟的故事与鲧、禹治水有异曲同工之处,看起来,无论何地何族,都必经天地劫数,脱生于混沌;《出埃及记》中,神在西奈山与子民立约,又极似中国的《礼记》;《耶利米书》中诸王之争。则可类比春秋大战;耶路撒冷和巴比伦就像楚汉相争……凡此种种都让阿暆感到有趣,但只有一件,就是老赵有时会说,侄婿的病倘是在耶和华手中,兴许是有救的!此时此刻,阿暆不禁一阵惘然。并不是说他真相信耶和华有什么神术,但是想到一个年纪轻轻的人竟然无论如何也拉不回了,心中就有万般的不甘。要说是命,他阿暆又是不信命的。那张陛就好像没长熟便落了蒂的一颗青果子,可就是这么半生不熟、自顾不暇的一条命,还下了种,传下血脉,蕙兰不至于变成《路得记》中的那个摩押女人,孤寡一人,最后和族人结亲,生下儿子,儿子生孙子,孙子生曾孙,就是以色列王大卫 ——阿暆这时候发现耶稣会的奇异之处,那就是,他们的神圣,家世都很低下,耶和华名分上的父亲约瑟是木匠。他母亲直接就将他生在马槽里。而华夏先祖,出身皆是王贵:伏羲、神农、黄帝;少吴、颛项、高辛、唐、尧、玉舜;夏禹、商汤、周武王,只是不受而孕这一点,却依稀有所相仿。《舆地志》里说,少典国君妻名附宝。在旷野里见天光闪烁绕北斗,“感而怀孕”,二十四月之后生黄帝。《秦本纪》中则说,颛顼之裔孙名女修,吞玄鸟之卵,生大业,大业娶少典国的女子,再生柏翳,然后生生息息,有了轩辕黄帝——说起来,都来自于茫茫虚空,不过,光环北斗与玄鸟之卵终究是有来历,因此,还是有贵贱之别了。
阿嗨对耶稣会多少有些不以为然,但他依然以为仰凰是他有生以来认识的人中,顶顶有趣的一个。这两人相差十五岁,可算作两代人,异族人似乎又显老。看上去几乎像是祖辈,可双方都不存有什么隔膜,又并非世人所称的忘年,而仿佛生来就是的兄弟,甚至于,阿暆还当仰凰是弟弟,觉着他就像个大孩子。不止是他说汉话语音稚拙造成的错觉,更是他生性里有一股天真,他的近乎无色透明的眸子——现在阿暆已经能够辨识异国人的表情,一旦能够辨识表情,竟不觉得仰凰是个异国人,看上去没什么大不同似的——他的眸子就像婴儿。澄澈宁静,映出自己的睫毛,密丛丛的睫毛里有一个人,就是阿暆。仰凰有一种无名的欢喜,不是圣人至知而明的慧智的喜欢,亦不是道庄物我两忘的逍遥喜乐,再不是释家空明的残月,而就是初生婴儿一般单纯的喜悦。吃到好吃的就会咂舌赞叹,看见好看简直心花怒放,大声唱起歌来,听到美妙或者悲惨的故事,便久久不语,流下眼泪。阿暆渐渐明白,仰凰所皈依的教义,其实也是一种天真的教义,那些圣经故事,亦是孩儿气的。就是这一股憨稚,让阿暆好笑又感慨,有时候,却也觉得可怕。
九亩地平好了,深翻细刨,东西向打成垄。拍实了,准备过冬。景色难免肃杀。老赵搭的凉棚颓圮了,老赵也不常来了,而是去往南边陆家浜交易另一片地,是要修圣墓和圣墓堂。仰凰便也随老赵看地与规划,偶尔过来,两人喝一回酒,说一席话。仰凰晓得阿暆不入会,本已经放弃。可一旦人在跟前,就又不甘心,要再试一试。这一回,仰凰开门见山,直接挑起奉献上帝的话题。阿暆则问,人本是父母生,父母养,为何却要奉献给上帝,岂不是不孝?仰凰说,中国人不是有忠孝不能两全之说?所以奉献上帝也可说成是一个“忠”字。阿暆说,做官人丧父母,便可辞官丁忧,好比徐光启这样,可见得忠与孝是必左右兼顾。仰凰承认忠孝之比不妥,忠与孝是对不同人而言,而上帝是神界,在上帝面前,世上每一个人都是罪人!阿暆又不懂了,问这是哪一桩公案?为什么人人都有一份干系!于是仰凰就又回到先前说过的,上帝发洪水惩戒世人的一节。阿暆以为水火本是大块自然,即“天地不仁”的意思,以万物为刍狗就和他说鲧和大禹的故事。往常也说过同样的人和事,可情急之下,仰凰全没了聆听的耐心,他打断阿暆的话。兀自切切地往下说,不免夹杂了意国的话语,以及言辞颠倒,就变得难懂。阿暆也还是听出大概,世人的罪,都是从胎里带出来的,与后世所为无关,怎么办呢?耶稣钉在了十字架上,两脚滴血,就是为众生赎罪,因他是众生的父。阿暆的眼前现出阴曹地府刀山火海,那是母亲落苏惯常说的,听着只觉得好玩。此时此刻却不由毛骨悚然。仰凰无色透明的眸子,忽像淬了火的青铜一般炽热着,阿暆以为他病着,斟一盅茶递过去。仰凰避过茶,将脸逼到阿暆跟前,这张脸上沟壑纵横,布着褐色和红色的斑点。眼睛则下陷成两口深井。阿暆从井底又看见自己,变了形的,两头尖,中间鼓,令他自己都骇然。他们这两个异族人,谁不怕谁啊!
开春季节,甘薯的叶子披在垄上。一行一行碧绿,自莲泾淤滩上的芦苇,抽出一片白叶。凋敝的天香园又有了生机,是乡野的生机,与原先的玲珑瑰丽大相径庭。残余的几处亭阁越发旧损和矮小,草木杂芜,遮掩了甬道,又被老赵的役工大刀横斧破出一条直径,供作田的人往来。这一日,徐光启来看甘薯地了。
先到申府问了安,柯海便同阿暆陪了前往。徐光启与柯海各乘一领敞轿,肩挨着肩。阿暆,老赵,还有仰凰,都骑马。一行人浩荡而来。隔过一冬。这三人不觉疏远了,老赵自然是跑前跑后为众人开道引路,仰凰和阿暆并驾齐驱一段,一时没什么话说,两下里有些窘。阿暆偶一回头,仰凰正看他,眨了眨眼,过去的一些情景又回来了。可是,毕竟时过境迁,依然不再有话说。不约而同,两人都紧了紧缰绳,却是各向一侧,跑过去。甘薯在垄里长个儿,空气中已经有丝丝沁甜弥漫开来。阿暆的枣红马在垄边上小跑一阵,忽又返身跑回去,在敞轿跟前站住。与徐光启打了个照面。这个人,曾是祖父席上客,一意推崇甘薯,在场全笑不可仰,以为谐谑。如今,祖父过世了,同席还有几位也成故人,阿暆呢,从孩子长成大人,而甘薯真的就在了眼前。就在那一道一道的地垄里。好像婴儿在母腹中。阿啦闪过马首,避开那人,从旁看一眼。那人虽穿着官服,可肤色黑黄,筋骨坚韧,更像是一个农人,日头下苦作,种什么吃什么。风吹日晒雨淋,辛劳是辛劳,却心中踏实,所以就有一种镇定自若的风范。地头上开了些无名的花,引来野蜂飞舞,蜇了仰凰胯下的褐色马,马尾甩打着,又惊了老赵的黑马,一声长嘶,撒腿跑将起来。老赵辖制不住,只得伏在马背上,由它上了积翠岗。阿暆一拍鞍,追逐过去,抓住络口,两匹马打着旋,喷着响鼻,沉寂已久的园子瞬间欢腾起来。
34 兰生幽谷
张陛在世的时候,没什么动静,走之后,家中却陡然生出一个大虚空。张老爷颓唐下去,乔陈二位至友如何劝解,与他消遣都无用,止是沉寂着。三人默然相坐,意气消沉,渐渐,那两人也不敢来了。杨知县从钱塘来申府吊唁,又来看望张老爷,张老爷索性谢客。张夫人本是五内俱焚,张陛是她最疼爱的小儿子,恨不能跟了他去,可是虑着张老爷,到底不能由了性子,只得镇静下来。要说可怜莫过于蕙兰与灯奴,从此成了孤寡。可蕙兰更可怜张陛。总觉着他一生中大气都没出过一口,本来随年纪增长,或许就逐渐舒展开,不料却没时间了。灯奴呢,蕙兰也觉得可怜不到哪里去,因为有自己。至于她能怎么将灯奴带大,并没仔细去想,反正她不会让儿子吃亏。倘是倒过来,自己不在了,将儿子留给张陛,那才叫人不放心呢!张陞和媳妇自然是难过的,张陛和张陛自小一起长大,一同起居,一同读书。夫人偏向小的,大媳妇只生婆婆的气,对小叔子却从无芥蒂。但年轻的夫妇总有自己的快乐,也觉着与大家庭的气氛不和谐,压抑着过一阵子,借口岳丈有恙,先是媳妇住回娘家,然后张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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