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第87章


了。
耍猴人收了场子,兀自背起箱子向西去,小猴也不系链子,跟着一并走,真像爷孙俩。灯奴扯着戥子的手尾随走过几条街,戥子不让跟了,再是昼长,也已经垂暮,天色沉下来,就要回家。走了几步,忽然站住,戥子木呆片刻,陡地一返身,拉了灯奴的手跑起来。转过街角,经过一座石板桥,沿河跑一段,进一条窄巷,巷里有一口井,井边有一扇柴门,虚掩着。戥子松开灯奴的手,扑开门,门里是小得不能再小的院子,院里有一棵树,树下满地的枣,灯奴俯下身就拾起来。戥子站在院子当地,迎面两间屋窗破门毁,一间披屋,原先大约是灶间,如今灶已坍成一堆土。戥子一动不动地站着,灯奴拾够了落枣,起身看她,又动手拉她。一弯腰,抱住灯奴哭了。灯奴搂住戥子的颈,并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只是骇怕和难过,咧嘴嚎起来,嘴里满是嚼碎的枣。两人抱着哭着,好一会儿,天东边出来一弯淡淡的上弦月,戥子擦擦灯奴的眼泪,灯奴也擦擦戥子的,手牵手走出院子。那边的家真着急了,从来没出去过这么久的。李大专跑去九间楼工地,砌庙的劳力都收工了,洋庙已经上梁,立在薄暗中。待李大走人巷子,戥子已经将灯奴送回来,两人正在门口分手。刚要开口骂戥子,却见戥子脸上似乎有泪痕,神情与往日不同。灯奴也像是哭过了,周身上下查一遍,没什么不对,只是兜里装满了枣子,大而且红,却有些瘦干了。
蕙兰看戥子手巧,有意教她辟丝。先让她立一边看,看过几日再上手试。因是单色,必要细分,才可从一种黑里化出许多层,不至于呆板枯索。所以,一根丝非辟成十六,甚至三十二,犹如蛛丝。头一辟,就要辟得极匀,如此,再二辟四,四辟八,略有一毫厘的偏倚,便无法辟下去。这里边的道理,蕙兰不说,戥子也不问,只是一个做,一个看。眼见得一缕丝披成一披,雾似的,呵一口气就要散得无影无踪。戥子闭住气地看,晚上睡觉前,自己取一根棉线学着辟。辟过棉线,再取一段丝线辟。半月后,姑娘让她上手时,就已经有几分样子了。又练了半月,蕙兰便将辟丝的活交给戥子,自己全心在绣。如此紧赶慢赶,到年根才赶得成那八张蒲团。蒲团上的罗汉有和凤凰说话,有临渊观鱼,有受童子莲花,有乘法轮云游。每一种都各配石、松、竹、篱、芭蕉、松鸡、灵芝、祥云、流水,无色而缤纷。夫人看了,笑道:恨不得就要念佛吃斋了。李大说:虽不是吃斋人,也算是积功德,老爷怎么会不好起来?夫人脸上不由开朗几分。
老天帮忙,这一年恰逢干黄梅,只下二三场雨,立刻收燥了。否则,濡湿的天气里万不可动绣活的。一是丝色要变;二是缎面会伸缩;三是手上的汗气难免玷污,还会有气味。往年,一旦人梅,申府的女眷一律放下活计,无论绣到如何紧要关头,再也不碰,直到出梅入伏。一年中,亦只有这十数日可歇得针。今年却不必,收进去的活又摆出来,一刻也不误。至于作田的人耽虑,干黄梅多是预兆有灾变,此时也顾不得了。蕙兰这边,一日接一日,不间断地赶绣件,几乎足不出户。九间楼下的洋庙建成了,取名“敬一堂”。每七天一回,仰凰先生开堂讲经,叫作“礼拜”。李大、戥子、灯奴,都去看过,说是堂里供的女菩萨,怀里坐一个小孩,是母子。母亲叫马利亚,小孩叫耶稣。夫人问为什么不是父亲与儿子,不是更名正言顺吗?回答是那小孩名义上的父亲是个木匠,其实呢,是上帝,在天上,并没有人形,就好比盘古氏。人们撺掇蕙兰也去看一眼,蕙兰笑说:哪有这个闲工夫和闲心呢?只有一件事让她停下针,抬起头怔了一时,就是李大说,老赵向她打听阿骑暆叔叔,说久不见阿暆,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又忙着些什么。蕙兰想到,自从浴佛节前,叔叔阿暆收去蒲团,又过来交付银子,至今有半年过去,没再见过他。戥子说阿暆爷又新交了朋友,是在常州府,所以常往那边去,家中人也见不着他。蕙兰从小在家听父亲叔叔说起,常州有东林书院,宋时为龟山先生杨时的学堂,废弃日久,直至本朝,退官顾宪成重新启用,开门授学,讲者有“东林八君子”之称,家中爷们也去听过。后来因讲学牵涉世事,甚或抨击朝廷,生怕惹事生非,渐渐就不再谈起了。此时,朝中阉党得用,大有压倒之势,连山高皇帝远的江南一带,都有造魏踏生祠的,坊间颇有议论。东林书院难免是风起云涌的地场,阿暆叔偏偏往常州去得勤快,让人不安得很。
入伏后,一日热过一日,院子烤成锅鏊,一盆水泼上去,遍地生烟。李大喂的鸡热死几只,又成鸡瘟,最终全部告罄。灯奴的大花猫下小猫,得了产褥热,咽气前挣着将产下的小猫咬死,随后跟着死去。灯奴哭得什么似的,他爹走的时候还不懂事,都没这么哭过。蕙兰觉得不祥,李大安慰说,畜类是可替人顶罪的,死净就平安了。蕙兰略安心一些,但从此再不让养活物,免得死去时伤心。院子里没了这些畜类,清寂得很,尤其中午,日头将石板地照得煞白,望出去都目眩,白日里被梦魇着了似的。灯奴赤条条个身子,只颈上戴个从不摘的锁圈,在树底下挖土玩,就像六道里的小鬼。
老爷病得没了火力,畏寒,如此燥热,还要罩床薄被,手脚却是凉的。吃不下饭,只吃西瓜,又必要井水里冰透,从这看,又像是内热。如此粒米不进,熬过三伏,又挨过立秋后赛火三十天,终到了白露,人们方才喘出一口气,以为有生机。其时,已有数月未下雨,城里城外沟干河枯,舟船搁浅,稻子得黄枯病,蝗虫便起来了。饥年已呈兆头,百业渐萧条,惟有寺庙里香火旺盛,求降雨,求消灾,求收成,求水涨河满,舟行船走。连向来不信这些的夫人,都遣李大去龙华寺烧一炷香,嘴上不说,但都知道是为老爷的病。一旦求到佛上,事情也就没什么指望了。
白露过后三天,老爷便殁了。临走时,眼睛对着灯奴,看一会儿,又移过去,停一会儿,再移回来,就知道是在找大孙子。已经着人去亲家报信,却总也不见人影,等那张陞拖了儿子一步一跌,气吁吁地赶到,老爷已经停灵。又过半时,张陛媳妇才姗姗来迟,身边扶着个小丫头。人们看出,张陞媳妇又有了身孕,不禁扼腕叹息,倘若早一步,让老爷看了,有多么安心啊!到底是病得久,中间有无数次险情,如今去了,伤心是伤心,但也有一种踏实。人们都以为,老爷是为张陛病的,如此,可去张陛那里,父子聚首,不谓不是慰藉。所以,家中还比较平静,入殓,盖棺,出殡,又做了水陆道场。和尚们敲了木鱼念经,灯奴小兄弟俩在院里,抢着拾香炉里未烧化飞出来的纸屑,再扔进炉里。哥俩都穿着粗麻孝衣,头上系着麻绳,在地上滚得稀脏,白变成了黑。也是叫人心宽,老的走了,还有小的,终究会一日一日长大,顶起梁柱。家里人都振作着精神,将屋子刷新,点了长明灯,张着一排白纸灯笼,日夜守着,给吊唁的人磕头。
陈老爷、乔老爷总是第一到,之后便络绎不绝。张老爷在地方上虽不显赫,但有着清名,与许多商贾邻里写过表赋,不敢称天下文章,却字义恳切,文理井然。两个公子同年人泮,一对小童生曾传为佳话。可惜那小的寿短,早早夭折,于是感怀中又添叹息。连他们自家人都想不到,吊丧的人如此之多。无数的丧帐,无数的挽辞,又有留下奠仪,晓得原本单薄,一家之主故去,以后的日子如何过下去,一片茫然。两亲家自然也都来人,陆家浜的是父母兄嫂,申府上则是双亲扶着祖父一同到来。祖父来过的第二日,伯祖母与叔叔婶婶也来了,阿暆叔是在出殡那一时赶到的,一身风尘来不及掸扫,抽根麻绳系在腰间,挤到棺木边执绋。杠头一声“起”,只见一片白麻上一竿白幡,摇摇摆摆出了街。
丧期里,张陛一家三口重新回到家中,那两间东屋开了门窗,日里有人,夜里有灯。蕙兰母亲将戥子留下来帮忙,与蕙兰睡一个屋。两个小的多日不见,此时又厮缠住了。少了一口,多了几口,院子里挤攘攘的。夫人心想:可不是否极泰来的意思?然而,事情并不像夫人所想。三七过去第二日,张陞一家就要回陆家浜。理由是生意繁忙,媳妇又挺个大肚子,不宜在丧事中久留,那小的则已经上塾学,背不出书先生要打手板,总之是必回去不可。夫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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