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第92章


的心意。勉强应付一阵子,索性退到自己屋里。不料,大嫂抱着丫头也跟进来。她是真心与蕙兰要好,有一肚子的衷肠要诉于旧日的姐妹。
蕙兰见大嫂跟进屋,不禁忐忑,因怕婆婆生疑,以为她们有什么私房话,又不能撵她走。万般为难,只低下头绣字,并不与大嫂说话。大嫂毫不察觉蕙兰的冷淡,看她行针走线,看一时叹一时。蕙兰倒有些惭愧,想这大嫂是最没心机的人,所以行事才会无分寸,渐渐放下戒备,与她搭起话来。可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没几个来回,大嫂就说出令她心惊胆战的话来。大嫂说:妹妹想没想过朝前再走一步!蕙兰手上的针险些儿落下来,抬起脸看着大嫂:说什么呀!大嫂的神情格外正经:妹妹这么年轻,路长着呢,难道就这么孤灯寡影一世!蕙兰眼睛还在那人脸上,却说不出话来。大嫂说:你别瞪我,我是为你着想!蕙兰又吐出一句:说什么呀!大嫂一不做二不休,将话兜底倒出来:你娘家是深门大户,纵使心里头有,也不好说出来,其实是要误你,张陛没有功名,也封不上个诰命夫人,到头来至多立个贞节牌坊,于事又有何补益?不如我们市井百姓,凡事都务实,名声有什么用,过日子才是真要紧!我们家街坊有户人家,年前死了媳妇,那儿子读过书,家中虽是经商,却身世清白……蕙兰不由己浑身打战,针上的线也断了,煞白脸哑着嗓道:你再不要说了!大嫂也急了,将怀里的婴儿往床里一扔,双手抓住蕙兰的胳膊,摇着她说:这种话听起来不堪得很,也惟有我与你说,还有谁会说?我当你是我妹妹,才如此不避嫌地劝你,让婆婆听到,都能一棍子甩死我!可她也不想想,硬留着你守空房子,还让你养一家老小!蕙兰挣出身子,推她出去:住嘴,赶紧地住嘴!昔日的妯娌如今扭在一起,推搡拉扯,彼此都变脸变色。孩子被惊醒, “嗷”一声哭起来。两人这才想起来,家里还有人,可除那婴儿啼哭,院子里静得没一丝动静。大嫂去抱孩子,蕙兰终于脱身,兀自推门出来。一院的斜阳,没有人,迎儿和灯奴不知去什么地方闹了,戥子也不知躲在哪里。蕙兰吁出一口气,在木槿树底坐下。那兔舍与鸡窝早没了,只剩那一片地,新长出无名的花与草。
稍停一时,蕙兰稳住神,见大嫂携婴儿出屋,沉着脸走过去,叫张陞回家。张陞这才露头,两个小的原来在祖母房里喝枇杷蜜糖水,此时一个被叫出来,另一个恋恋地跟在身后。一家四口就像来时那般唐突地又去了。刚出得院门,戥子却蹿出来,手里提一桶水,“哗”地冲了他们身后泼过去。蕙兰心头一团火陡地上来,跑过去将戥子一推,一并赶出去。回转身,越过木槿桂花扶疏的枝条,看见夫人站在厅堂前的台阶,神情极为平静。蕙兰脸上发烫,退进屋,带上门。再不出去。
下一日,畏兀儿果然送来绢绸,还有两锭银子,说是针线灯油的钱,不在工钱里面。展开绢子,见有五尺长,三尺宽,四边留空,佛像便在四二宽长内,可作一幅大绣。绣什么呢?还是要求请婶婶希昭。再回娘家,直接就往希昭的西楠木楼上去,说明来意。这日晨起就有雾,久不散,日头出来便成氤氲,于是。希昭停绣,正好有清闲。见蕙兰又来讨要佛画作粉本,就说:我又不信佛,释家事迹仅止道听途说。哪有多少积藏供你挥霍的!蕙兰说:我才不问这些,就只管向你要!希昭道:这不是蛮横无理吗?蕙兰耍赖说:我本是个蛮横无理的人!两人正打闹,忽然进来一个人,竟是戥子,说:大太太听到姑娘来了,要过去说话。主仆二人背了申家,兀自往来这一段,此时见面蕙兰不免有些尴尬。那戥子倒无事人一个,临走还向蕙兰脥一脥眼,暗通款曲的意思。蕙兰想骂又不敢,怕婶婶窥出什么,只能作不看见。
希昭与蕙兰缠不过,只得又拿出那本《十六应真图册》:我惟有这本经,多念几声佛罢了!于是,两人一同翻看着,看一会儿,希昭说:选其中一幅化开来成不成?来回反复又看几遍,终看定两幅。一幅是罗汉乘莲花,莲花载于一匹白象背上;另一幅的罗汉也是坐莲花,莲花却载于牛拉车,有童子护驾。希昭沉吟道:或两幅合一幅,罗汉莲花童子,变牛拉车为白象驾车,更繁华吉祥;再添些幡旗、经幢、缨络、云纹、松石,便很壮观了。蕙兰大叫好,于是,在案上铺开纸,用炭笔描摹。两人埋头其中,连吃饭都忘了。蕙兰母亲久等不来,先骂戥子不会传话,然后索性自己过来了。见希昭描画,立一边看,也看得呆了。那莲花托了罗汉,高高载于白象。白象的骑毡上布着小莲花,额上鼻上各缀一朵莲花,车辐为羽雀图案,轮轴又是一朵莲花。罗汉背披卷霞。衣褶为流云,伸手向童子接经幢,经幢烟霭缠绕,花里雾里。童子们或为宽袍广袖,或为垂带束袂,四周上下飞鸟跑兔……仅只是个轮廓,细部还不及画,就已经花团锦簇。蕙兰母亲脱口道:蕙兰可别绣坏婶婶的画!这话说得可笑,蕙兰却笑不出来,认真道:可不是叫我不敢绣了!希昭却自嘲:越画越离佛道远矣。一派俗情,看来欺得自己欺不得佛。蕙兰母亲说:俗就俗,菩萨坐于人间,耳闻目睹的,单是那世人香火,熏也熏俗了!希昭说:你们母女都是蛮不讲理!
直到向晚,约略规划出细部的大体格局。希昭说:差不多了,该添该减,自己看着办吧!立起身,推开窗,向外嗅了嗅,欣喜道:湿气收敛了,明朝一定爽朗天!蕙兰跟着走到窗前,一同向外嗅着,也觉有一股新涩,不像早上那般滞重。连绵的屋瓦上。云已散去,露出清白的天,暮色变得明亮。希昭说:听没听见?有蛙鸣。蕙兰屏息凝神听一会儿。似有似无。希昭说:小针似的,阵阵入耳呢!蕙兰说:婶婶耳聪。希昭却道:是江南气轻,所以远载而来。两人凭窗而立,都不说话,静着,那蛙鸣果然越来越近。希昭又说:天地间又要生出什么来!
蕙兰当晚就要回家,母亲留也留不住,骂道: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是个白眼狼!让福哥雇顶小轿,护送上夜路去。福哥也是有子孙的人了,一直在申府里做杂役。如今天香园大体废了,用不着那么些人,可并没有打发谁,任其生老病死。所以,宅第中的人其实有大半是仆佣,蕙兰看见的一簇簇的孩子,也大多是仆佣家的。天没黑透,蕙兰就到家,祖孙已吃过饭,也不点灯,坐在院子里,等天上的星星出来,一颗一颗地数着。蕙兰忽觉着无比安心,进屋换了衣服,也坐出来一同说话。邻家院子里传来些柴烟蒸气,热腾腾的,显出这边的寂寥。好在有灯奴一声递一声地叫唤娘和奶奶,多少生出几分喧闹。夫人问蕙兰向婶婶索来什么图画,蕙兰就拿了展开给婆婆看。月亮升起来,星星也差不多出齐了,就好像有满天的灯,照得清清楚楚。灯奴凑过来喊了声:光头大和尚!夫人则指了象车底下一个童子,说:这个很像灯奴! 灯奴又指一个披发沙弥说:这是范小!婆母俩仔细看,果然有些神似,就笑了。灯奴受大人们怂恿,越发起劲,再指另一个捧经的童子,说:这是迎儿!听到“迎儿”的名字,婆媳二人不由都一愣怔。灯奴正在兴头,一味地指认下去。那是学里的同伴阿二,这是街上拉车的老王。婆婆先说身上很乏,起身进屋去歇息,蕙兰卷起粉本,也将灯奴扯进屋睡了。
夜里,蕙兰起来与灯奴接尿。月到中天,屋里屋外一片明,院子里恍惚有个人影,以为是晃了眼。不放心,再定睛看,却真有个人,是夫人,坐在月下。蕙兰一惊,觉醒了,赶紧披衣推门,喊了声“妈”。夫人回过头,眼眶里有光,原来是泪。蕙兰走近身边,偎着夫人坐下,两人都无话。多少件伤心事,此时都在静夜里浮起,无须问答,便心知肚明。坐了一时,蕙兰说:回屋睡吧!夫人嘴里答应,却不动身子。又坐一时,夫人仰头说:你看那月亮大的,都看见嫦娥了。蕙兰也仰头望月,真是明镜一般。夫人又说:那嫦娥孤身一人,可怜得很!蕙兰说:不还有玉兔和蟾蜍相伴吗?夫人说:倒也是。蕙兰看看夫人,亮晃晃的清光下,夫人鬓上的白发丝丝可见。眼里的泪干了,变得枯槁,止不住心惊。夫人秉性强,凡事不向人求,其实是内耗,最终将心血一点点耗尽。蕙兰又向夫人膝边紧了紧,夫人看蕙兰一眼,说道:你是好孩子,可惜张陛没福分。蕙兰也看夫人一眼:我有福分啊,有个好婆婆!夫人苦笑:婆婆有什么的,?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