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快听到皮靴声响到厢房门口,支队长把头探进来,叮嘱道:“黄胡子,你检查一下鞍子和肚带,免得出差错。”
皮靴又响进了北屋,北屋里传来哗啷哗啷的水声,和她的……说话声。
黄胡子抬起头,脸放在豆油灯的黄光里,好像金子一样。他闭着眼似乎在倾听着北屋里的声音,又似乎高僧入了定……
你是中了邪了吧?小老舅舅有些恼火也有些诧异地问,马自然是匹好马,可好马就人人都想骑吗?你知不知道好马还要好骑手?
人生有三大险:骑马坐船打秋千!骑不好筋断骨折,丢人现眼,并不是闹着玩的!马有龙性,犯了性子人如何能治服?被它咬一口就比感冒拉肚子厉害。
但我无法平息这强烈的愿望,这愿望本来就是一种病,任何愿望都是远比感冒腹泻厉害的病症。愿望有点像恶性疟疾,可以致人死命。那种遥远而神秘的呼唤仿佛从我心里的一个空洞里传出,发出一波又一波的回音。ma!ma!ma!
她在这一大片玫瑰丛中像幽灵一样究竟要徘徊到什么时候,狂风暴雨日,电闪雷鸣时她都在这里徘徊,她唱过那支歌子后再也不说一句话。一朵一朵碗口大的玫瑰花低垂着头,花瓣儿卷曲,花上凝结着忧悒的表情,但那表情立刻又狂荡了,低垂的头颅缓缓地、也有的是迅猛地高扬起来。我看到她伸出一个破碎的指尖,轻轻地抚摸着玫瑰们的脸,苍白憔悴的脸,玫瑰的叶子簌簌地抖动起来,花瓣并拢,包住了花蕊。花瓣包住了手指。又后来,暴雨倾盆抽打着玫瑰,空中亮着一道又一道飘忽不定交叉纵横的瀑布,一道闪电,竖起耳朵静候着雷鸣。雨水哗哗地响着。雨水,冲洗着红马光滑的厚皮。ma!光滑更光滑。你在飞跃,穿过一道道水帘,你身上的红光,如一道道闪电。竖起耳朵,静候着雷声灌耳。玫瑰凋零。她的翅羽般的裙子贴在了腿和臀上。她的头发缠绕在颈上,什么都被冲洗得干干净净。
她不时地捏起裙子抖抖,但一松手,裙子又贴在腿和臀上。你不冷我遍体鸡栗。金豆!金豆大外甥!大外甥!你又犯了病?别抖。小老舅舅脱下满是虱子的破棉袄,披在我的肩头上。究竟是谁骑在马上?
小老舅舅,那时候,你躺在滚烫的火炕上果然就一点也不动心?你闻着它身上热烘烘的汗酸味儿,难道半个梦都不做?梦里也没骑过它?
那么赤裸着身体的黑孩子究竟是谁?是我?是你?我们骑在它的滚烫的背上,随着它奔驰。我们看到她站在玫瑰花丛里,雨珠儿沿着她的面颊缓缓地往下流。雨过天晴,山河清新如画,空气清凉洁净,使人不忍心呼吸。花瓣上的雨水结成了一层浅蓝色的冰,花朵更加沉重。她也被冰冻在一层薄薄的透明冰甲里,连香气都禁锢住了。红马戴上了眼镜,鼻子冻得通红、唇边的硬毛上结满霜花、鼻孔里喷出一股股白色的热气。阳光在这里格外绚丽,冰里的玫瑰鲜红若滴。
红马蹒跚着,绕着玫瑰花蹒跚着,地上的薄冰被马蹄践踏,发出啪啪的破裂声。在运动中,马身上的冰甲也在破碎,一片片往下掉着,掉在冰地,再响再破碎,冷啊,太冷,马儿,红马,请你飞跑,让我飞跑,我们一起飞跑。我们在电线上飞跑。我们在地平线上飞跑。我们在光线上飞跑。我们在白色的、颤抖不止的神经上飞跑。我们在拱形的彩桥上飞跑。我们在五彩的虹霓上飞跑。雨过天晴,一道彩虹飞架半天,墨水河在草的原野上盘旋曲折,也像一匹巨大的绸缎。唱起歌、跳起舞,马儿骑着我、马儿骑着你,幸福的人儿、苦难的人儿歌舞几婆娑,泪水几婆娑,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玫瑰盛开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所有的玫瑰都被大雪掩埋了,只有一朵像婴儿的头颅那么大的玫瑰还露着头,花朵是紫红的,映红了一片白雪,一只焦黄的蝴蝶屏翅僵立在花瓣上,好像一片枯叶。她站在花前,依然穿着那条咖啡色的短裙,上身赤裸着,只戴一件碧绿的乳罩。她的裸露的肌肤上鼓着一个黄豆大小的疙瘩,冻疮。她脸上凝结着一层浅浅的微笑。她就这样微笑着立在玫瑰花前,好像一位守护神,还好像,一根黑木桩。马,你快些跑!红马在雪地里艰难地跋涉着,雪深数尺,雪面贴着马腹。每前进一步都十分困难,马,ma!你快些走。马说,我走不动了。它眼睛里流出两滴琥珀一样的大泪珠,像子弹般钻进雪里,雪被烫得吱吱叫。走不动也要走,我们要战胜感官的永不满足的奢望,奔向,理想的海岸,那里,飞禽走兽都与我们亲善,灰蓝色的温暖海浪懒洋洋地舔舐着黄金的海岸。马,你不要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雪羁绊着我们的脚,我们飞跑的意识焦灼地吼叫可是雪羁绊着我们的腿脚我们拔蹄不畅。我无法忘记挂铁掌时的幸福。马掌匠腰扎油布,友善地抱住我一条腿,我的蹄子搁在一条厚木高凳上等待着。马掌匠用夹肢窝夹着一柄锋利的铲形刀,一上一下地,修理着我的蹄子。刀切蹄片时的咝咝声令我陶醉,我昏昏欲睡。也有那样的傻瓜拼命挣扎结果被绑住嘴唇高吊起来,细绳把嘴唇勒得像粒紫葡萄。他举起锤子把蹄铁钉在我的蹄子上,那一下下的打击仿佛打击着我的心。马穿上新鞋啦!我听到一个白胡子老头说。一个孩子拾起从我蹄上切下来的废片。一人说:此物可用来养花。可以养玫瑰吗?什么花都可以。我多么想飞跑,可是雪羁绊我的蹄腿。我焦灼。我永远也离不开这株血样的玫瑰,雪中的玫瑰,玫瑰旁的她,她在一秒钟内变得比上帝还可怕……金豆!金豆!你怎么啦?你哭什么?
第七章
赛马那天,是百里挑一的好天气。半上午光景,从地里冒出了成群结队的人,簇拥在草地上,踩碎了不知道多少窝小鸟和野花。蜥蜴惊惶失措,在人的脚缝里乱窜,吓得女人中胆小者吱吱哇哇地叫。一彪人马从草地边缘跑来,见垂杨柳就拐弯,马脖子上的铜鸾铃叮叮当当响着。
他们是不是从河那边来的?
你是说他们是从食草家族居住的地方来的?
我只是这样猜想。
收回你的猜想吧。他们不是从河那边来的,他们是沿着河边跑来的。
他们是一支什么部队?归谁领导?
你问我还不如问那棵梨树!小老舅舅冷漠地说,从我记事那天起,他们就骑着马跑来跑去的。他们都戴着眼镜,都镶着金牙,都会唱歌。
他们跟食草家族居住地的那支队伍是一个系统?
也许吧。鬼知道。我反正不知道。
马呢?马都是抢了老百姓家的?
不知道。问我还不如问那堵墙。我出生时早就有了那堵墙。
我看着眼前那堵当年刷着白灰现在白灰早已剥落干净摇摇欲坠的破墙,想象着那根拴马桩的模样。
红马拴在桩上,晃动着宛若一匹绸缎的尾巴,这个比喻你用了几十遍了,好话说三遍连狗也不听,好好好,下不为例,红马晃动着宛若一匹绸缎的尾巴,拂赶着捣乱的蚊蝇。它的蹄子由高手匠人刚刚修整过,马蹄油光光的,刚涂了一层蜡。马弹着蹄,亮出青色的新蹄铁,像儿童向同伴炫耀新买的鞋子。黄胡子持着一柄铁丝刷子,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马的皮毛。马愉快地哼哼着。小老舅舅你还是蹲在门槛上吗?马的鞍具也都新上了蜡,木质的部位刷了桐油,一片杏黄色。支队长在北屋里说着什么,她好像在哭。后来支队长的嗓门高了起来,他的话清楚地传到院子里,黄胡子只顾擦着马,马只顾愉快地哼哼。
“你一定要去!”支队长说。
“我不去!”她抽抽搭搭地哭着,“你把我当成什么东西啦?”
“高司令的‘夜来香’也去,你不去怎么行?”
“她是她。她是个什么东西?你把我和她看成一样了……”她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难道你们不是一样吗?”支队长怒冲冲地说,紧接着又轻声慢语好言抚慰,“行啦行啦,宝贝疙瘩,别哭了,把粉都哭去了。”
“肚里的孩子可是你的……”
“管他是谁的呢?”支队长有些不耐烦起来,“再说,我们一定能赢。这匹马越来越灵,你瞧黄胡子把它收拾得多漂亮!像个要上轿的大闺女。”
小老舅舅发现,黄胡子不停地斜眼看着挂在墙上的鞍具,斜眼偷看,他鼻孔里那两撮红毛一伸一缩,我知道,那怪物又开始吸食他的脑浆了。
黄胡子斜眼盯着那崭新的马鞍子,他鼻孔里那两撮红毛颤抖着,我知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知道还要我说干什么?真是!啊,啊。头天夜里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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