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诗,草木如织》第34章


粟,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谷子,我的家乡叫做小米,小小的米粒有碎白和米黄的,混在一起熬的粥,出锅前放猪油
、盐巴、葱花,端到桌上,就是一碗香喷喷的“金裹银”。小的时候,这样的“金裹银”,外婆常做给我吃,这名字也是她老人家说给我的。
粟的祖先叫做“莠”,又叫“狐尾草”,也就是植物学上所说的狗尾草。从商代一直到秦汉时期,中国人的主食,既不是我们今天北方的小麦,也不是南方的大米,而是狗尾巴草的后代粟。那个时候,国王祭天,要扎一束粟,放于香烟缭绕的供桌上,和三生摆在一起,以求被一切世像所遮蔽,被高远云天所阻隔的天地神祉,能够赐富生灵以牛羊丰旺,粟米满仓。在天地之间,狗尾巴草不择地而生,不择水而息,丰美沃土和苦寒山地,都能够天地自在我心悠悠的生长,猜想狗尾巴草能够有如此旺盛生命力的,一定在它的基因序列里,隐藏了经历远超我们想象力的自然灾难的洗礼,无尽的深寒和酷暑,让娇贵的生命绝灭了,然而,最本色最柔韧的生命,则度过了罹难的选择期,获得了进入下一次繁盛生命的沉默期。我们现在所看到的狗尾巴草,或许正在它的沉默期里,或者酣睡,或者在被我们无知的人类的挖掘机、推土机惊醒时,对着我们无所谓的笑一笑。
我的记忆里,即使是鲜嫩的狗尾巴草,猪也不会吃。草原上,见过吃狗尾巴草的骡马牛羊,丢一把狗尾巴草给它们,这些老实动物,蠕动嘴唇,用磨牙细加研磨这些草料,再多次反刍,为自己奔跑的四肢获取一点微不足道的能量。长在田间地埂上的狗尾巴草很少有人理睬,只有天真调皮的孩子们,会摘上一把藏到书包里,上课无聊的时候,用狗尾巴草毛茸茸的鞭毛悄悄瘙痒前排正襟危坐的女孩子,这个恶作剧是小时候的我上课一时兴起所要做的功课之一。人生岁月里,那些因为一个不起眼的植物而气不过,下课后和我追打玩闹的女孩子,现在已经成了几个孩子的母亲,这次回家,偶尔在路上见了面,小时候集在心上的那点气结,都化成一点羞涩的问候里的微笑了。
狗尾巴草进入诗歌里,作为一种内在心神演绎变化的象征,这是人附加给了一种植物以所谓人存在于世的命运感的部分波动,也正是这种感知上的习惯,生成了古老民族“物我同化”、“天地合一”的精神境界的一部分。《诗经》里的《甫田》,经过两千多年的以讹传讹,似乎有多重拆解不透的意思。不管怎样,单纯的感情上的想象是最打动我心的。井田荒漠的景象,不是灰云暮地所营造,而是狗尾巴草肆无忌惮的生长所滋生。长禾苗的田地里,狗尾巴草的繁盛,意味着生趣的凋零,而生趣的凋零,却是因为思念河流的泛滥。诗里说:无思远人,劳心忉忉。可是浑身无力的,不是思念,又是什么呢?诗的结尾,说曾经头上扎发辫的顽童,一晃已是弱冠美少年,时间变化里一点点的欢喜,藏的是荏苒的时光所留下来的辛酸。微小、狡亵,在风里悠然摇动的狗尾巴草,在这首诗里,却是一个空阔辽远,苍凉灰暗的宏大背景。思念如一点烛光里闪烁的火苗,让这个背景和藏在背景里的心核成为可以坐在时间椅子上的一幅图画。
关于这首诗,《毛诗》里说是大夫刺襄公的讥讽之辞,〈诗经世本古义〉里说是诗人代鲁庄公非种之愧,〈诗经恒解〉里是诗人代志大才疏者的为戒之作,这些解读浑浊生涩,应该是考据家们更感兴趣的项目了!
46。酸滑的野菠菜——酸模
《汾沮洳》
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
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
彼汾一曲,言采其藚。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诗经·魏风·汾沮洳》
【注释】
1、汾:汾水,在今山西省中部地区,西南汇入黄河。沮洳(jù rù 具入):水边低湿的地方。
2、莫:蓼科植物,即酸模,又名,野菠菜,羊蹄菜。多年生草本,有酸味。
3、度:衡量。美无度,极言其美无比。
4、殊异:优异出众。公路:官名。掌诸侯的路车。
5、英:华(花)。
6、公行(hánɡ 杭):官名。掌诸侯的兵车。
7、曲:河道弯曲之处。
8、藚(xù 序):药用植物,即泽泻草。多年生沼生草本,具地下球茎,可作蔬菜。
9、公族:官名。掌诸侯的属车。 
喜欢吃菠菜,或许和小的时候,深冬季节,天地间寒气浮游的时候,常吃的羊肉泡馍有关。印象深的场景是,一个路边的小棚子,棚子外大雪迎门,棚子里头,胡子茬茬的老师傅笑呵呵的把一碗杂着羊肉杂碎,豆腐沫,绿菠菜的热汽腾腾清香扑鼻的羊肉汤端到自己面前的桌上来。读《诗经·魏风·汾沮洳》,发现其中有野菠菜,就是“言采其莫”里的这个“莫”。很好奇,在网上到处找图片,找着图片了,一笑,原来是山野地里很熟悉的杂草,和菠菜真是姐妹的样子,只不过菠菜苗条玉润,而这个野菠菜则要粗憨朴实些。
《诗经》里的每一首诗都有多维度的解释,道德家批判其野性,陈述的对象是庙堂法度的严谨;诗人挖掘其性情,文字的镜子里想要照出的是脱了绳索的那个自己;歌者看中的是它的音韵,在他咀嚼的节拍里则是韵律母性的源头;好物趣者,如我一般,则是在诗经的广阔世界里,看到其中夹杂的星星点点的妙趣,所谓思无邪里的一点自然的物性,出于一点好奇的,还想把一如小小书签一样轻微的自己夹入其中。每一种山野植物在我眼前出现,都是某种想象的台阶,把我带入一个新奇自然,亲切自如的性灵世界。
《汾沮洳》就写作的对象和陈述的语气,可以被看做是母性的,不做任何延伸,一个被爱情的迷药醉到的勤劳女子,在繁盛的山野地里,在绿水河畔,在河道弯处,一边忙碌,一边心满意足的沾沾自喜。一句话,按今天的标准,她被一个无可挑剔的帅哥所爱了。这首诗以这个角度可以被看做是很少见的欢喜里的思念。至于对统治者**弱的讽刺,或者隐居者的自我的一种安慰,所谓文字是镜子,所读者各随其便,对照入坐,这是对所有注解的另外一种注释了。
“莫”,在蓼科里被称作酸模,老百姓的口里长叫做野菠菜的,也正是植物世界夹在《诗经·魏风·汾沮洳》里的一柄书签。酸模模菜,小时候摘着吃,入口酸滋滋的,口腔壁和舌苔上是一种爽滑的感觉,坐在野地里无所是事的时候,随手摘下来,放嘴里,有滋有味的吃,被太阳暖暖的照,实在惬意无比。陆机所著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里说,酸模可入汤,是开胃的好东西。我到从来没有这么吃过,什么时候在野外吃火锅了,找着拔几棵,洗了放锅里尝一尝,看和贤人们说的能不能对上号。象酸模,野菠菜,这样实打实的名字,除了诗经里的青眯之外,少有发现其它诗以它们为背景的。
在西方的占卜术里,酸模的存在却有意思的多,酸模的古名为Rumex, 有吸吮的意思。古时候西方人在旅途中以吸吮它的叶子作为解渴的来源之一,因此占卜术给酸模一种人性的意义:体贴。酸模似乎是花仙子下属的一个精灵,受到酸模花祝福而生的人,如果是女性,一定充满母爱,温柔又善解人意,就像圣母玛利亚一般。当然,一旦恋爱,就会无悔的付出,让对方感受到浓浓的情意。想象在一个火苗动荡的密室,一个祈福巫师正把野菠菜的茎叶和花朵一点一点的投入到咕咚咕咚冒着气泡的硫磺、水银、石灰、硝石的溶液里,一个把自己完全包在围巾里的虔诚女子正伏在地上,接受一种自然的精灵随呼吸的节奏进入自己的身体,也注入自己的人生。很奇怪,在东方意识里,有资格祝福他人的,不是贤者圣师就是宗室高官,却从来没有被山野上天天踩在农夫脚下的杂草祝福的道理。如果天地仅仅是天地,也就罢了,但,如果天地也有性灵了,又该如何?按照中国的神话,千年草和万年石之间,灵性初开,也会来一段木石之缘,以泪水来报相守孤独相守润泽的恩惠。从这种维度,2500年之前的野菠菜,今天或许已非原来的那棵野菠菜了。
47。故乡的托词——榆树
《山有枢》 
山有枢,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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