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画家》第10章


“可是,先生,正是这些人把国家引入了歧途。他们完全应该勇于承担责任。这些人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实在是懦夫的做法。而且那些错误是代表整个国家犯下的,就更是一种最怯懦的做法。”
那天下午三宅真的跟我说了这番话吗?也许我把他的话跟池田可能会说的话搞混了。这是很有可能的。毕竟,我已经把三宅看做未来的女婿,所以,不知怎么一来,就把他跟真正的女婿混为一谈了。“最怯懦的做法”听上去确实更像池田的话,性情温和的年轻的三宅不太可能这么说。不过,我相信那天在汽车站肯定有过这样的对话,我觉得他突然提起这样一个话题,委实有点奇怪。至于“最怯懦的做法”这样的话,我可以肯定是三宅说的。实际上现在想来,我相信是那天晚上安葬健二骨灰的仪式之后,池田说这句话的。
我儿子的骨灰花了一年多时间才从满洲运来。我们不断被告知,那些共产党弄得那里每件事都千难万难。后来他的骨灰终于运来了,跟那次穿越雷区同时阵亡的另外二十三个年轻人一起,所以很难保证那骨灰真的是健二的,是健二一个人的。“即使哥哥的骨灰跟别人的混在一起,”当时节子写信给我说。“也只是跟他战友的骨灰相混。对此我们没什么可抱怨的。”于是我们权当那些骨灰是健二的,在两年前的上个月为他举行了一个迟到的葬礼。
在墓地的仪式刚举行到一半,我看见池田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开了。我问节子,她丈夫是怎么回事,节子快速地低语道:“请原谅他吧,他不舒服。营养不良,好几个月都没缓过来。”
可是后来,参加仪式的宾客都聚集在我们家时,节子对我说:“请您理解,爸爸。这样的仪式让池田感到非常难过。”
“真令人感动,”我说,“没想到他跟你哥哥关系这么亲密。”
“他们每次见面都很合得来,”节子说,“而且,池田一向非常欣赏健二这样的人。他说跟健二在一起很轻松自在。”
“那他就更不应该中途离开呀!”
“对不起,爸爸,池田丝毫没有不敬的意思。但我们这一年参加过太多这样的仪式,池田的朋友和战友,每次都使他很生气。”
“生气?他为什么生气呢?”
这时又来了许多客人,我只好中断了我们的谈话。直到那天晚上,我才有机会跟池田单独谈谈。家里还有不少客人没有走,聚集在客厅里。我看见女婿高高的身影独自站在屋子那边。他打开了通向园子的纱门,背对嘁嘁喳喳谈话的客人,望着外面黑暗的夜色。我走到他身边,说道:
“池田,节子告诉我。这些仪式止你感到生气。”
他转过脸,微笑着说。“恐怕是这样的。我一想起这些事情,想起这样的浪费,就很生气。”
“是啊,想到这样的浪费确实令人难过。可是健二像其他许多人一样,死得英勇壮烈。”
女婿凝视着我,五官僵硬,面无表情。他经常会这么做,我总是感到非常别扭。毫无疑问,他的目光并无恶意,但是,也许因为池田是个体格强壮的男子汉,五官生得粗犷,所以很容易感到他是在威胁或谴责别人。
“壮烈牺牲似乎没完没了,”他终于说道,“我们中学同年毕业的半数同学都壮烈牺牲了。都是为了愚蠢的事业,但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这点。爸爸,您知道是什么让我感到生气吗?”
“是什么呢,池田?”
“当初派健二他们去英勇赴死的那些人,如今在哪里呢?他们照样活得好好的,跟以前没什么两样。许多人在美国人面前表现乖巧,甚至比以前更得意,但实际上就是他们把我们引入了灾难。到头来,我们还要为健二他们伤心。我就是为此感到生气。勇敢的青年为愚蠢的事业丢掉性命,真正的罪犯却仍然活在我们中间。不敢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不敢承担自己的责任。”我相信就在那时,他把身子又转向外面黑暗的夜色,说道:“在我看来,这才是最怯懦的做法。”
仪式弄得我心力交瘁,不然我可能会反驳他的一些说法。但我想以后还有机会进行这样的谈话,便把话题岔到别的事情上去了。我记得我跟他一起站在那里,望着外面的黑暗,询问他的工作和一郎的情况。池田从战场回来后,我几乎很少见到他,那是我第一次认识这个变化了的、有点尖刻的女婿,而现在我已经习惯了。那天晚上,看到他那样说话,看到他参战前的那种拘谨已经毫无踪影,我感到很吃惊。但我以为是葬礼影响了他的心情,更主要的,是战争经历使他情绪失控一节子曾经向我暗示,他在战争中的遭遇十分惨痛。
没想到,我那天晚上在他身上发现的情绪,却成了他现在的一种常态。战争前两年跟节子结婚的那个谦逊的、彬彬有礼的青年,如今已经判若两人。当然啦,他那一代的这么多人都死了,可是他为什么要对长辈怀有这样的怨恨呢?我发现池田的观点有些刻薄,甚至恶毒,令我担忧——特别是它们似乎正在影响节子。
有这种变化的绝不仅仅是我女婿一个人。最近周围比比皆是。年轻一代的性格出现了一种我不能完全明白的改变,这种改变在某些方面无疑是令人不安的。例如,那天晚上在川上夫人的酒馆里,我无意间听见坐在柜台旁的一个男人说:
“听说他们把那个傻子送到医院去了。脑震荡,还断了几根肋骨。”
“你是说平山那小子吗?”川上夫人满脸关切地问。
“他叫那个名字吗?就是那个整天到处溜达、大叫大嚷的家伙。应该有人让他别那么做了。他昨天夜里似乎被人打了一顿。真不像话,不管他嘴里嚷嚷什么,也不能那样对待一个傻子呀。”
这时,我转向那个人说:“请原谅,你说平山那小子被人打了?为什么呢?”
“似乎他一直在唱那些老军歌,喊一些退步的口号。”
“可是平山小子总是那么做呀,”我说,“他只会唱两三首歌,是别人教他的。”
那人耸了耸肩。“没错,那样去揍一个傻子有什么意思?真是丧心病狂。傻子当时在茅桥上,你知道那儿夜里总有一些下三滥的人。傻子坐在桥头,又唱又喊的,大约一个小时。他们在马路对面的酒馆里听见了,其中几个人就不耐烦了。”
“这又是什么道理呢?”川上夫人说,“平山小子从来不伤害人。”
“唉,应该有人教他唱几支新歌才好。”那人说着,喝了口酒,“如果他再到处唔那些老歌,肯定还会挨揍的。”
我们仍然叫他“平山小子”,其实他至少有五十岁了。但这名字听上去倒也不是不合适,他的智力只相当于一个小孩子。在我的记忆里,他是由贫民教区的天主教嬷嬷照看的,但据说他是生在一个姓平山的家里。早年问,我们的“逍遥地”繁荣兴旺的时候,平山小子总是坐在左右宫或附近另一家酒馆门口的地上。正像川上夫人说的,他从来不伤害人,在战争前和战争中,他唱战歌、模仿政治演说,成为“逍遥地”著名的街头一景。
是谁教他唱歌的呢?我不知道。他的固定节目只有两三首歌,而且只会唱其中的一句。他总是用浑厚有力的声音唱歌,为了取悦观众,他还会双手叉腰站在那里,笑嘻嘻地望着天空,喊道:“这个村子必须向皇军献礼!你们有些人会献出生命!你们有些人会胜利凯旋,迎接新的黎明!”——以及诸如此类的话。人们总是说:“平山小子也许并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但他的架势摆得很到位。是个卜足的日本人。”我经常看见人们停下来给他钱,或买东西给他吃,每逢这时,傻子脸上就会绽开笑容。毫无疑问,平山小子之所以迷恋这些政治歌曲,是因为它们为他赢得了公众的关注。
那些日子没有人照顾傻子。人们到底是怎么回事,竟然想到要去揍他呢?他们大概不喜欢他的唱歌和演说,可是,很可能当初就是他们拍着傻子的脑袋,称赞他鼓励他,直到那些片段在他脑海里扎下根来。
正像我说的,最近国家的情绪都有了变化,池田的态度大概绝不是例外。我若认为年轻的三宅也怀有这样的怨恨情绪,恐怕有失公允,可是就目前的情形来看,如果你仔细研究每个人对你说的每句话,似乎都会发现其中贯穿着同样的怨恨情绪。据我所知,三宅确实说过诸如此类的话。也许三宅和池田那一代人都会这样想、这样说。
我想我已经提到,昨天我乘车前往城市南部的荒川区。荒川是城市往南的公路线的最后一站,许多人看到汽车开到这么远的郊外,都表示意外。确实,荒川的街道清扫得干干净净,人行道上栽种着一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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