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画家》第14章


,等仙子彻底有了归宿之后,我就会开始认真考虑川上夫人的计划。
我想,我这里应该提一句,战争结束后我只见过我以前的门徒黑田一次。很偶然的,在一个雨天的早晨,在占领后的第一年——左右宫和其他那些建筑物都还没有被摧毁。我步行去某个地方,正好路过昔日逍遥地的废墟,我从雨伞下面注视着那些断壁残垣。我记得那天有许多工人在周围闲逛,所以一开始我并没有留意站在那里看着一座被烧毁的楼房的那个身影。后来快要走过时,我才意识到那个人已经转过身来,正注视着我。我停住脚步,转过头,透过伞上滴滴答答的雨水,赫然看见黑田面无表情地望着我,我内心顿时一种异样的震惊。
黑田打着伞,没戴帽子,穿着一件深色的雨衣。他身后被烧焦的楼房正在滴水,残缺不全的排水管正在把大量的雨水泼溅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我记得一辆卡车在我们俩之间驶过,车上全是建筑工人。接着,我注意到他的雨伞断了一根钢条,使更多的雨水溅在他的脚边。
战前.黑田的脸圆乎乎的,现在却颧骨高凸,腮帮子都瘪了进去,下巴上和脖子里出现了深深的纹路。我站在那里就想:“他已经不再年轻了。”
他轻轻地转了转头。我不知道他是想鞠躬,还是调整一下脑袋,躲开破伞溅下来的雨水。然后,他一转身,朝另一方向走去了。
但是我在这里并不想细说黑田的事。实际上,如果不是上个月在电车上跟佐藤博士偶然相遇,意外地提到他的名字,我根本不会想到他的。
那天下午,我终于带一郎去看他的怪兽电影——前一天因为仙子的固执,我们没有去成。我和外孙是自己去的,仙子不肯看电影,节子又一次主动提出留在家里。当然啦,仙子觉得这电影太幼稚了,但是一郎却对女人的行为有自己的解释。那天我们坐下来吃午饭时,他还在说:
“仙子小姨和妈妈不去了。这电影对女人来说太恐怖了。她们会被吓坏的,是不是这样,外公?”
“是的,我想你说得对,一郎。”
“她们肯定会被吓坏的。仙子小姨,你害怕了,不敢去看电影,是不是?”
“哦,是的。”仙子说着,做出害怕的样子。
“就连外公也害怕了。你看,就连外公也害怕了。他还是个男人呢。”
那天下午,我站在门口准备出发去看电影,目睹了一郎和他母亲之间的奇怪一幕。节子在给一郎系鞋带,我却看见一郎不停地想对她说些什么。每次节子说:“你说什么,一郎,我听不见。”他就气呼呼地瞪着眼睛,然后飞快地扫我一眼,看我有没有听见。最后,鞋带终于系好了,节子弯下腰,让一郎对着她的耳朵说。然后她点点头,回屋里去了。片刻之后拿着一件雨衣出来,叠得好好的交给一郎。
“不太可能下雨。”我望着前门外面,说道。确实,户外阳光灿烂。
“没关系,”节子说,“一郎愿意带着雨衣。”
他这么坚持要带雨衣,使我感到费解。我们来到阳光下,下山朝车站走去,这时我看见一郎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似乎挂在胳膊上的那件雨衣把他变成了亨弗莱·鲍嘉【好莱坞银幕硬汉】那样的人。于是我想,他大概是想模仿他的某本漫画书上的英雄吧。
大概快要走到山脚下时,一郎突然大声说道:“外公,你以前是个有名的画家。”
“我想是的,一郎。”
“我叫仙子小姨把外公的画拿给我看看。可是她不肯。”
“唔。它们暂时都收起来了。”
“仙子小姨不听话,是不是,外公?我叫她把外公的画拿给我看,她为什么不拿给我看?”
我笑了起来,说道:“我不知道,一郎。也许她忙着做别的事情吧。”
“她不听话。”
我又笑了一声,说:“我想是的,一郎。”
从我们家走到车站要十分钟。先下山走到河边,再顺着新修的水泥堤坝往前走,往北的新干道就在新的住房小区的那头跟公路汇合。上个月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和外孙乘车到市中心去,途中我们遇到了佐藤博士。
我意识到我还没有怎么谈到佐藤一家,其长子就是目前正跟仙子商议婚事的年轻人。总的来说,佐藤一家跟去年三宅家的人完全不同。当然,三宅一家是正经体面的人,但说句公道话,他们不能被称为有名望的家族,而佐藤一家,毫不夸张地说,当属名门望族。尽管我和佐藤博士以前并不很熟,但我对他在艺术界的活动一向并不陌生,许多年来,每逢在路上遇见,我们总要彬彬有礼地问候几句,以表示知道对方的名气。然而,当我们上个月相遇时,情况自然就不一样了。
电车一直要过了古平站对面河上的金属桥才会变得拥挤,因此,佐藤博士在我们后一站上车时,在我们旁边找到了一个空座位。不可避免地,我们的谈话一开始有点尴尬,因为婚事刚刚开始商议,正处于微妙的阶段,拿出来公开谈论似乎还不合适,而如果假装没这回事,未免又有点可笑。最后,我们都开始夸赞“我们共同的朋友京先生”的功绩——他是这桩婚事的牵线人——然后佐藤博士微笑着说:“但愿他的努力能使我们很快再次相见。”关于这件事,我们也只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忍不住注意到,佐藤先生面对有些尴尬的局面镇定自若,而三宅一家去年从头到尾处理事情都那么不得体,这其中的差别太明显了。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跟佐藤家这样的人打交道,使人心里感到很踏实。
我们主要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佐藤先生的态度和蔼可亲,他探过身来问一郎出来高不高兴,又问我们要去看什么电影,我的外孙跟他说话一点也不拘束。
“真是好孩子。”佐藤博士赞赏地对我说。
就在佐藤博士快要到站的时候——他已经把帽子又戴上了——他突然说道:“我们还有一位共同的熟人呢,他叫黑田先生。”
我看着他,感到有点吃惊。“黑田先生,”我说,“啊,肯定
是我以前收作门徒的那个年轻人了。”
“投错。我最近见过他,他碰巧提到您的名字。”
“是吗?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他了。从战争之前就一直没见到。黑田先生最近怎么样?他在做什么?”
“我相信他准备在新的上町学院担任一个职位,教美术课。所以我才碰到了他。学院好意请我去给他们做就业指导。”
“啊,那么您跟黑田先生并不熟悉。”
“是啊,但我估计今后能经常见到他。”
“是吗?”我说。“这么说黑田先生还记得我。真难为他了。”
“是啊,没错。我们在谈论一件事的时候他提到了您的名字。我还没有机会跟他长聊。如果我再看到他,会告诉他我见到了您。”
“啊,那是。”
电车正在驶过金属桥,车轮发出哐啷哐啷的巨大噪音。一郎一直跪在座位上看窗外的风景,这时指着下面水里的什么东西。佐藤先生转脸去看,又跟一郎交谈了几句,看他的车站要到了,便站起身来。他又暗示了一下“京先生的努力”,便鞠一个躬,下车去了。
像往常一样,过了桥的那一站上车的人很多,我们坐在车上就不太舒服了。后来,在电影院门前下车时,我一眼就看见那张海报很醒目地贴在入口处。外孙两天前画的那张草图还是挺像的,只是海报上没有火。一郎记得的其实是那些撞击的线条一很像一道道的闪电——画家以此来强调蜥蜴巨怪的凶猛。
一郎走到海报前,高声大笑起来。
“一眼就看得出来是人造的怪兽,”他指着说,“谁都看得出来。它是个假的。”说着又笑。
“一郎,不要这么高声地笑。大家都在看你呢。”
“可是我忍不住。这个怪兽太像假的了。谁会害怕这样的东西呢?”
我们在里面坐定,电影开始以后,我才发现了他那件雨衣的真正用途。电影放到十分钟时,我们听见阴森森的音乐,银幕上出现一个黑黢黢的山洞,里面迷雾缭绕。一郎轻声说:“没意思。等有趣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你告诉我好吗?”说着,他就把雨衣蒙在了头上。片刻之后,随着一声巨吼,蜥蜴巨怪从山洞里出来了。一郎用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我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另一只手抓住雨衣,把脑袋蒙得紧紧的。
在看电影的整个过程中,那件雨衣几乎一直蒙在他头上。偶尔,我的胳膊被摇晃着,一个声音从雨衣下面传出来问道:“开始有意思了吗?”我就不得不小声给他描述银幕上的情景,最后雨衣好歹露出了一道小缝。不出几分钟——只要一有怪兽出现的迹象——那道小缝就会合上,他的声音就会说:“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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