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画家》第26章


见他用脚踢开一个罐子或箱子的声音。是的,有一两次我以为毛利君是在那一片狼藉中寻找什么东西——也许是他早年的其他木刻画,但最后他又坐回到那只旧木箱上,叹了口气。又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仪三郎是个不幸的人,一辈子过得不顺心。他的才华都被毁掉了。他曾经爱过的那些人,或者早就死了,或者把他给抛弃了。即使在我们年轻的时候,他的性格就是孤独的,落落寡欢的。”毛利君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道:“可是有时候我们跟青楼女子一起饮酒作乐,仪三郎就会变得开心起来。他想听什么,那些女人就对他说什么,至少在那个晚上他对那些话是相信的。当然啦,天一亮,他这样有智慧的人就不可能继续相信这样的话。但仪三郎并不因此就看轻那些夜晚。他以前总是说,最好的东西总是在夜晚聚集,在早晨消失。人们所说的浮华世界,小野,就是仪三郎知道如何珍惜的那个世界。”
毛利君又停住了话头。像刚才一样,我只能看见他的剪影,但我感觉他在倾听院子那头寻欢作乐的声音。然后他说:“如今他年纪大了,心情不好,但在许多方面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今晚他是快乐的,就像他以前在那些娱乐场所一样。”他深深吸了口气,好像在抽烟一样。然后他继续说:“画家有希望捕捉的最细微、最脆弱的美,就飘浮在天黑后的那些娱乐场所里。而在这样的夜晚,小野,那种美也会飘到我们这里。可是挂在那里的那几幅画,它们没有表现出一点那种虚幻的、转瞬即逝的特征。严重的败笔,小野。”
“可是,先生,在我看来,这些木刻画非常有力地表现了这些内容。”
“我创作那些木刻画的时候还很年轻。我怀疑,我之所以没能描绘那个浮华世界,是因为我无法让自己相信它的价值。年轻人对于快乐经常会产生犯罪感,估计我也是这样。我想,我当时认为在这样的场所虚度光阴,用自己的技巧去描绘如此短暂、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实在是一种浪费,是一种颓废。当一个人对一个世界的美产生怀疑时,是很难欣赏它的。”
我想了想,说:“是的,先生,我承认您所说的很适用于我自己的作品。我会尽力好好去做的。”
毛利君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可是我很久以前就消除了那些怀疑,小野。”他继续说道,“年老之后,当我回顾自己的一生,看到我用毕生的精力去捕捉那个世界独特的美,我相信我会感到心满意足的。投有人能使我相信我是虚度了光阴。”
当然,毛利君的原话可能并不是这样。是的,仔细想来,这样的话倒更像是我在左右宫里喝了点酒之后,对我的那些学生说的。“作为日本新一代画家,你们对本民族的文化负有重大的责任。有你们这样的人做我的学生,我深感自豪。我自己的画作不值得多少夸赞,可是当我回顾自己的一生,想起我在事业上培养和帮助过你们在座各位,那么没有人能使我相信我是虚度了光阴。”每次我说出这样的话,聚集在周旁的那些年轻人都会提高嗓门,一个盖过一个地说我不该这样贬低我自己的作品——他们吵吵嚷嚷地告诉我,那些作品无疑将会流芳百世。可是,正如我前面说过的,许多成为我鲜明特色的话语和表达方式,实际上都是从毛利君那里继承来的,所以很可能这正是老师那天夜里的原话,当时给我留下了那么强烈的印象,并在我心里留下烙印。
唉,我的话题又跑远了。我要讲述的是上个月在河边公园跟节子有过那番不快的交谈之后,带外孙在百货商店吃饭的情景。实际上,我记得我正在回忆一郎对菠菜的赞扬。
午饭端上来了,我记得一郎坐在那里,专心研究盘子里的菠菜,有时还用勺子戳一戳。然后他抬起目光,说道:“外公,你看着!”
外孙撮起满满一大勺菠菜,高高举起,开始往嘴里倒。看他的吃相,活像某人在喝瓶里的最后几滴酒。
“一郎,”我说,“这样的吃相可不雅观。”
可是外孙继续把菠菜往嘴里塞,同时使劲嚼着。吃完了一勺他才把勺子放下.两个腮帮子鼓得都快爆炸了。然后,他嘴里仍然嚼着,脸上突然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挺起胸膛,开始用拳头出击周围的空气。
“你在做什么呀,一郎?告诉外公,你在做什么。”
“你猜,外公!”他嘴里塞着菠菜说道。
“嗯。我不知道,一郎。是一个男人在喝酒、打架?不是?那你告诉我吧,外公猜不着。”
“大力水手!”
“那是什么,一郎?又是你崇拜的一个英雄吗?”
“大力水手吃菠菜。吃了菠菜就有力量。”他又挺起胸膛,对着空气挥拳头。
“我明白了,一郎,”我笑着说,“菠菜确实是一种奇妙的食物。”
“酒也给人力量吗?”
我微笑着摇摇头。“酒使人相信自己有了力量。可是实际上,一郎,你的力量并不比喝酒之前更大。”
“那男人干吗还喝酒呢。外公?”
“我不知道,一郎。也许因为他们可以暂时相信自己有力量吧。其实酒并不能使人变得更强壮。”
“菠菜使人真的有力量。”
“那么菠菜比酒好多了。你继续吃菠菜吧,一郎。可是你看,你盘子里的其他东西怎么办呢?”
“我也喜欢喝酒。还有威士忌。在家的时候,我经常去一家酒馆。”
“是吗,一郎。我认为你最好接着吃菠菜,就像你说的,菠菜真的能给人力量。”
“我最喜欢清酒。我每天晚上都要喝十瓶,然后再喝十瓶威士忌。”
“是吗,一郎。那酒量可不小。肯定会让你妈妈头疼的。”
“女人根本不懂我们男人喝酒的事。”一郎说。把注意力转向了面前的午饭。可是他很快又抬起头来,说:“外公今晚要来吃晚饭。”
“是的,一郎。估计仙子小姨会准备一些好吃的东西。”
“仙子小姨买了一些清酒。她说外公和大郎姨夫会把它们都喝光。”
“呵,我们也许会的。我想女人们也会喝一点。但是她说得对,一郎,酒主要是给男人喝的。”
“外公,如果女人喝了酒会怎么样?”
“嗯,说不好。女人不像我们男人这样强壮.一郎。所以她们可能很快就喝醉了。”
“仙子小姨会喝醉!她只喝一小杯就醉得一塌糊涂!”
我笑了一声。“是的,很有可能。”
“仙子小姨醉得一塌糊涂!她会唱歌,然后趴在桌上睡觉!”
“看来,一郎,”我仍然笑着说,“我们男人最好把酒看牢了,是不是?”
“男人更强壮,所以能喝更多的酒。”
“没错,一郎。我们最好把酒看牢了。”
然后,我思忖了片刻,又说:“我想你现在有八岁了,一郎。你正在长成—个大男子汉。谁知道呢?说不定今晚外公会让你喝几口清酒呢。”
外孙以一种有点害怕的表情看着我,什么也没说。我朝他微笑.然后扫了一眼旁边大窗户外面的浅灰色天空。
“你从来没见过你的舅舅健二,一郎。他在你这个年纪,也跟你一样高矮,一样结实。我记得他第一次喝清酒时就跟你现在差不多大。一郎,我保证让你今晚尝尝酒味儿。”
一郎似乎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妈妈那儿会有麻烦。”
“别担心你妈妈,一郎。外公对付得了她。”
一郎厌烦地摇摇头。“女人永远不懂男人喝酒的事。”他说。
“你这样的男人应该尝尝清酒了。别担心,一郎,就把你妈妈交给外公好了。我们可不能让女人牵着鼻子走,是不是?”
外孙继续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大声说:
“仙子小姨会喝醉!”
我笑了。“我们等着瞧吧,一郎。”我说。
“仙子小姨会醉得一塌糊涂!”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我们正在等冰激凌的时候,一郎用若有所思的语气问道:
“外公,你知道野口佑次郎吗?”
“你肯定是指野口由纪夫吧,一郎。不,我跟他不认识。”
外孙没有回答,似乎在专注地研究旁边窗玻璃上他的影像。
“今天上午,”我继续说,“我跟你妈妈在公园里谈话的时候,她似乎脑子里也想着野口先生。估计大人们昨晚吃饭的时候谈论过他,是不是?”
一郎继续望着自己的影像,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脸来问我:
“野口先生像外公一样吗?”
“野口先生像我一样?啊,至少你妈妈就不是这么认为的。那只是我有一次对你大郎姨夫说的话,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妈妈似乎把它看得过于认真了。我不太记得我当时在跟大郎姨夫说什么了,但外公碰巧说他跟野口先生那样的人有一两个共同点。现在你告诉我,一郎,昨晚大人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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