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暂借问》第11章


这天宁静到田里找尔珍,只觉得一片秋气新爽,触眉触目皆是金风金闹。她捧着一包鱼皮花生津津的吃,喀嗒一咬,很戏剧化的一响,十分夸张,似乎多远都能听到,她一面为这种夸张开朗起来。
田里的人都戴顶草帽弯腰屈膝的,无法辨出谁是尔珍,还是尔珍先喊她,扭头跟一个老头儿招呼一声,然后快步迈近,尔珍晒黑了,样子较前更结实成熟。宁静请她吃花生,她手脏,宁静便一粒粒抛进她口中。两人寻个所在席地坐了,没中心的瞎扯,有时宁静只顾着自己吃,尔珍脚尖踢踢她,才又给尔珍。
〃你和程立海怎样了?〃程立海是尔珍同学,和她相好了有一阵子了,目今在长春做工。
尔珍见问,托腮道:〃没怎的呀!〃
〃什么时候办喜事儿?〃〃喀哈〃又一粒鱼皮花生。
尔珍咧咧嘴笑道:〃八字没一撇儿没影儿的事。〃
正说笑着,一辆马车达达迢迢的跄跄而来,长〃吁〃一声停了,车伙儿尘脸尘腔地向她们嚷道:〃喂,大姑娘,借问一声,姚沟该搁哪儿走?〃
尔珍跑上前去教他。这情景于宁静异常熟悉,她怔怔的梦里梦外起来。
这是客座马车,挺光鲜,猜是有钱人家养的。车上坐着一个西装笔挺的年轻人,头发抿得黑腻腻的,但经这长途,有些章法大乱。他望望宁静,还不曾怎么样,便问完路了。
尔珍回来滔滔地说:〃走错了村子了,这一耽搁怕要过午才到得。哎,车上那个人怪利索的,身旁搁着医药箱,说不定是市里的大夫,架着金丝腿儿眼镜的!〃
宁静不答腔,尔珍接问:〃你说的那个表哥,可也那个样子?〃
宁静下巴吊吊,扁扁嘴,似乎认为她多余,笑道:〃体面多了。〃
〃真的,有机会让我见见。〃
〃有机会的。〃
宁静回家,一日无事,次晨睡醒.她且不起身,躺着看外面的鸽子刮刺刮刺的飞,翅上晨曦漾漾,大约时间尚早。
有人叩门,她黏声问道;〃谁?〃
永庆嫂在门外道:〃小姐,有人来找你,说是你表哥,厅里等着。〃
宁静忙掀被道:〃来了。〃这个野人!一大清早的。
她马马虎虎梳洗换衣,到得正房客厅,不见有人,心中纳罕,不觉站到门儿边四下逡巡,不防爽然打斜里冒出来,签着身子,一手高撑门框,一手叉腰,嘻嘻盯着她笑。她骇了一跳,怔怔的仰望他,他那样的姿势,像是随时要压下来,非压得她喘不过气不可。她发觉他一直在凝视她的眼睛,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使她几乎立不稳。正值永庆嫂奉上茶来,两人始如梦方醒。
爽然厅里嗖的一坐,二郎腿一跷道:〃好意思,自己偷偷溜来了,企图躲我。〃
宁静卷着辫子做鬼脸道:〃谁躲你来着……〃
〃和赵伯母赌气了?〃
她跌坐下来哼道;〃穷人乍富,挺腰凸肚不过也不全是因为那个,人家喜欢住这儿就是了。〃
〃这样倒好,不怕你阿姨为难我。〃
她眄他一眼间:〃你怎么知道的?〃
〃我给你阿姨送布料去才知道的,他们说你在这儿。〃
〃哼,也不派人来打听,不怕我死去。〃
〃唉,傻丫头,早打听过了,你正在气头上,难道还正门进出讨钉子碰不成。〃
宁静〃噗嗤〃笑出来,小心眼儿地问:〃你什么时候给我阿姨送布料去的?〃
爽然翻翻眼,抓抓脑袋瓜儿答道:〃大前天。〃
她心绪一沉。隔了两天,隔了两天才来看她,那么他待她到底有限。 
他突然趴到桌上手肘支台的说:〃嗨,听你爸爸说他抚顺市也有房子,怎么不到那儿住去?〃
〃这儿不好吗?清静!〃
〃过年过节就成了冷清了。〃
〃你少担心,我有朋友在这儿。〃
他无奈,转过身来脚一蹬,坐到桌子上。背着她说:〃去去去,住到抚顺市去。〃
宁静只看见他的头发让他甩得微微弹起,非常任性,竟又叫她不安。
他两掌按桌一旋,面对着她,一边用脚踢她的椅子:〃去去去,这咕喽儿儿像啥,几棵破树几条破河,稀罕它什么?〃说着仍踹她的椅子。
〃你别穷叨登好不好?〃宁静嗔怪道。
他住了动作,她不等他反应,趋吉避凶地说:〃俺们找尔珍去,她说过要见你的。〃
爽然每过个把天儿必来看她,不是游说她搬到市里去,就是要接她到他家里过八月节。宁静无论如何不肯,骗他说八月节她答应和尔珍家过,实际上她尔珍那边亦推了。
他每来都行色匆匆,好像这儿是他养的小公馆,生怕东窗事发,所以未敢久留。当然爽然得空儿时总多耽耽,可是宁静不明原委的老觉得万般委屈:他,那个野人,在她生命中这样名分不确,心意难测;然而如今她魂魂魄魄皆附到他身上似的。她尤其不愿见他的家人。不愿见他在人群中的风采怡然。单单他们两人的时候,他是她的,至少她是他的;他一入世,就变得远不可及。
中秋前夕,爽然因宁静坚持不一块儿过节,陪了她一整天。将近黄昏,他们正房台阶上铺张抚顺日报,吃着他买来的葡萄,他提着一嘟噜,一枚一枚嘴里扔,连皮带核的吐出来,她则一瓣一瓣慢慢地剥,剥干净了才吃,吃完又细细舔指缝间的葡萄汁。
她要他讲他在上海的事,他没好心地敷衍两句:〃啥也没,念书,念完书学做买卖……倒不如你讲你伪满时的事儿。〃
她心里一搐,别过头去不搭理,他以为她以牙还牙,只得罢了。
她想到明儿爽然就快快活活地与家人过节,丢下她一个人孤孤伶伶的,偏偏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怨不了谁,竟是不大懂得自己。
爽然忽然道:〃其实你不来倒好。〃
她反应敏捷地问:〃为什么?〃
他不能告诉她由于他沈阳抚顺行踪飘忽地跑,已引起那边闲话喧天,她倘或去了,说不定会受屈。他吃一枚葡萄,连皮带核吐出来,把各事脑里过一过道:〃有啥好去的,我又不能单独陪你,我宁可自己来看你。〃
她抿嘴一笑,鼻子酸酸的。她不是他人群中的人,在他的人世上,她是没有立足之地的。
这时满地秋风黄叶在打滚,台阶挡住了上不来。强风一扯,树上老叶都嫁风娶尘各自随缘去了。两人看得心中凄恻侧的,都说不出话来。
爽然撑膝起身,舒一口大气;〃我过四五天再来,熊老板到抚顺,我得招待招待。〃
宁静心不在焉的说:〃看你衣服多埋汰,抖楼抖楼的。〃
他浑身扑扑又道:〃听见了没有?过几天再来。〃
〃你来不来干我啥事儿?〃
爽然听了非常不受用,走过天井时,空气有点僵僵的,他们互相猜疑起来。
中秋节晚上,天没黑齐宁静就窝到炕上,用棉被把自己密密盖严,张大眼睛看月出。永庆嫂喊她吃饭,她说有月饼,不吃了。月饼是尔珍上午送来的,搁在台上。她最爱吃自来白,翻身看看有没,却全是别的样式。她懒懒的蜷在被里,聆听着外面孩子们追逐戏耍的噪吵声,好像有一队与月亮同时出没的魑魅魍魉,吱吱喳喳的在讲鬼话。
她仍住在西厢,因此月亮一升她便感到它的王玉寒意。月光浸得她一炕一被的秋波粼粼,她应付不及,一头埋进被窝里,哭起来,忽然真的觉得很冷清,冷得要抖,而这长长一夜是永远都不会有尽头的。哭着哭着,不知怎么极想到抚顺去。真的,到抚顺去,和他近近的,在人群中看他,看他在人群中的喜笑怒骂,试试他们是不是真的不相干。
她揩干了泪,兴奋起来,挑一块提浆月饼吃下。
中秋过后,宁静对这念头一直惦惦不忘,徘徊一阵,又冲动一阵,终于在第四天下了决定。因为抚顺那边的老妈子及管家她不熟稔,亦不了解她的起居习惯,惟有把水庆嫂带着,同时有人到沈阳告诉赵云涛。
抚顺市的东六条至东十条,属于高尚住宅区,全是日本式房子,赵家的位于东九条,绛瓦红墙,四面围着修平了的榆树,通向正门的小径两旁植了夜来香、唧唧草、茉莉花等各色灌木,正门进去是玄关,上两级台阶有一扇嵌花玻璃门,然后是一条宽廊,右手两间睡陆房,左手一间睡房,另一间客厅餐厅并着,再里面是厨房厕所,出去便是后院,种了几畦蔬菜。
宁静是上午十点多到的,管家老刘紧张得什么相似,连忙打扫地方。宁静叫他慢慢来,玄关处脱了鞋,光着脚丫各处瞧瞧,这地方地小时候住过,还有塌塌米的,现在都揭去了。她指定住右方向着出院的房间,老刘便去置办一应用品。永庆嫂替她拿来一双鞋蹋拉,她趿了,心意一转,又让出来,吩咐永庆嫂替她雇三轮车。
她进房里换上一袭浅蓝底描花薄棉袍,套黑毛衣,揽镜照照,理理衣发,永庆嫂即来报说车已雇好了。
她记得爽然提过他的绸缎庄在欢乐园,叫旗胜绸缎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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