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暂借问》第14章


宁静这半晌不自在地竖在一旁,留神避免碍着他们,四肢废了般,此时进去帮忙端菜嘛,倒像是捡现成似的。
爽然把花雕搁在火炉上热,一切也就齐全了。他硬要挨着宁静坐,林宏烈硬要他挨着素云坐,结局是爽然夹在两个女孩子中间。
林太太笑道:〃爽然早就跟我说生日那天得请什么人,弄什么东西,可紧张了。〃
爽然眼睛射射宁静,她把嘴唇弯成一弓,取笑的意思。他给她夹了一筷子牛肉粉丝儿,倒了一大碗醋。林太太补偿似的给素云煮几块山鸡肉,夹给她道:〃你尝尝,甜是不甜?〃素云赞好,林太太又道:〃你过年再来,该有黄猄肉了。〃
宁静吃得没心没意的,大碗醋拌辣油,只有些微波弱浪。爽然使劲给她夹,她抽冷子又夹回给他,几次他都没发觉,待发觉了,问她怎么了,她说中午吃得饱。
隔着白烟看素云,只见她紫雾雾地在那端,与这环境不协调的眉线胭脂唇膏,在灯光下不乏迷人之处。只见她煮着酸菜道:〃伯母你这锅儿不是铜的吧,我家的那个铜锅,酸菜放进汤里会变绿的,好看极了。〃
林太太道;〃哦,那俺们家也有,可是那得坐在小板凳上吃,招待客人恐怕不大好。〃接着向爽然道:〃你的酒要烧干啰!〃
爽然赶紧取了来,各人倒一杯。林太太进去钳来两块黑炭塞到烟囱里,另外锅里添点沸水。
宁静爱喝花雕,兼且什么都吃不下。喝得较急,把一张脸灌得通红通红,像是随时要爆出墙去做太阳。爽然凑过去道:〃你像关公。〃她难为情地抚抚脸颊,素云道;〃你这样子很好看。〃宁静腼腆一笑,手还留在脸颊下。
林太太忽然想起什么的道:〃哟,你们俩儿都没穿罩衫儿,把棉祆弄埋汰了可怎整?我给你们拿来两件好了。〃
宁静和素云来不及拦阻,林太太已经不见了,回来时手上搭着两件罩衫。宁静因为不打算再吃,终于没穿,倒是素云套上了。
宁静辛辛苦苦熬完这一顿,饭后坐片刻便告辞。素云亦起身说要走。林宏烈道:〃这么着,素云你多坐坐,爽然送完小静再回来送你。〃
素云道:〃不必了,这多麻烦,我雇辆车自己回去行了。〃
林宏烈道:〃不行,这么晚了,让爽然送一送吧!〃
爽然提议道:〃这样吧,我和小静一块儿先送素云,然后我再送小静。〃说毕雇车去了。
素云坐上三轮车后,爽然骑自行车载着宁静,跟在三轮车旁边。素云住在新抚顺,有好长一段路程。没有人说话。只有轮声轧轧。抚顺煤烟多,白雪都透灰透灰的,夜里却不大觉得,月亮大大白白地照在上头,一条夜街光光敞敞,却是个肤浅的世界。
到素云家,她发觉自己还套着林太太的罩衫儿,便脱下来笑道:〃我穿在身上,看不见倒罢了,连你们都瞎子似的。〃
爽然笑道:〃的确看不见。〃
道了再见后,爽然和宁静往回走,他懒得拿着罩衫,让她先拿着。因为骑了不少路,有点疲倦,便在一扇店门前坐下歇脚,宁静在他身旁坐了。两条人影在雪地上球成一团,风一刮,项巾额发便跃跃若蹈。空气冻冻凛凛地压下来,仿佛要把一切夷平。她因喝了酒.出来北风一吹。已有点头痛,现在痛得更尖锐,不觉靠在爽然肩膊上。他低头瞅瞅地,替她把项巾掖一掖好。偶有行人经过,都是瑟瑟沙沙低头疾走,像做错事的孤鬼。
月亮又偏一偏西,两人便重新上路。爽然大概确实累了,骑得非常慢,自行车嗞嗞嘎嘎响,好像一片片在绞碎月光。到得宁静家,已经月近中天。她目送他离去,自行车擀下一道长长轨迹,好像他无论走得多远,这儿仍有东西要牵挂。她一低头,方知道自己仍拿着那件罩衫儿,不由得笑起来,不知怎么今天三个都瞎子似的。
次日早上夹然比平常晚了还未来,想是昨儿喝了酒,走了不少路,不曾恢复的关系。不基于什么心理,她极想把罩衫送到绸缎庄给他,又拿不准他去了没。磨蹭了个把时辰,究竟去了,却是素云在那儿俨然林家媳妇儿似的坐镇。
她笑殷殷地过来道:〃找爽然?他今儿身上不自在,会晚点儿来。〃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盯着那罩衫,想明明交给爽然的,怎么跑到小静那儿去了。
宁静有点惘惘的,素云道:〃你进来喝杯茶等一会见吧!〃
宁静往回挣道:〃不了,麻烦你替我把罩衫儿还给他!〃
〃好,反正我今天总会见到他。〃
宁静揣量素云定是常来,所以爽然不愿她去。他就是什么都爱瞒她。
回到家里,永庆嫂告诉她爽然厅里等着呢,她开心不已,直奔厅里去,爽然看出来亦是满怀喜悦的,问她哪里去了,她哼哼着是送罩衫去;他明知不单是这个原因,不过没追究。
宁静问道:〃不是说身上不自在吗,为啥不多躺会儿?〃
他道:〃我压根没事儿,妈硬是摁着我不让起来。〃
〃啧啧,孩子似的。〃
爽然戴上毡帽道:〃咱们外面玩儿去。〃
她嗔道:〃都病了,还光顾着玩。〃
〃没事儿。〃
〃没事儿怎不到店里去?〃
他嘿嘿笑着拿她没办法,任性道:〃走,今几天阴,堆雪人最好。〃
她一听到堆雪人,童心大起,一面啐道:〃说你孩子似的没错儿。〃 
前院遍地是厚厚灰灰的积雪,爽然后院抄来一把铁铲,一铲,把雪往大门前覆去,不一刻铲得一大丘,撂下铁锹,两人用手抿抿拢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儿,渐渐地塑出个雪人样儿。堆得差不多的时候,宁静进屋取出红墨水,给雪人点钮扣眼睛,点点搁在脚边。爽然野野地瞅她一眼;〃你这个大耳头帽子很漂亮。〃
宁静这帽子作深灰色,帽前有宽长的两条垂下来,可以围颈子挡风,所以叫大耳头帽子。她听了,媚媚地盼他一眼,抿着嘴笑。
他加上一句:〃我知道不是你打的。〃
她这回忿忿地横着一眼。
他扇拨火种道:〃是周蔷。〃一厢仍挺无邪地堆着雪人。
她一张脸冷冽冽地塌挂下来。
他火上加油道:〃有一天你能替我打毛衣,我就不用担心……〃
一语未了,她把雪人肚子上的雪一捏,〃呼〃地扔向他,雪块〃扑〃地刚好打在他的腮颈间。他如法炮制地扔她一把,她还他一掷,这样地你攻我拼,愈打愈有技巧,把雪滚成一个大圆球,〃唬〃地抛去,〃啵〃地十分轰动的一响。没多久一个雪人全让他们给拨光了,攻攻守守之际宁静把那瓶红墨水踢翻了,染得雪地一摊摊炫目的红,两面仍不罢休,搜刮地上的雪搏雪球,抛抛掷掷,扑扑波波中掺着清清磁磁的笑声。
如此这般,两人打了一场好雪仗。
接近春节。赵家频频来人请宁静好歹回去吃年夜饭,过个年。她想想连过年都不与家人一淘似乎过分,只得答应。爽然初五六亦要去沈阳到熊柏年家及赵家拜年。使约好一道回抚顺。
爽然初五到赵家,经过西厢,瞥见宁静和周蔷在厅里唧唧咕咕不知研究着什么,用蔷指间托着两支钢针,针上穿着一方浅蓝毛布,宁静则拿着一球毛线。他觉得有趣,停在那儿看,这当儿宁静抢过钢针试两下子,试试周蔷拍她一记,她不肯放弃,周蔷要夺,争夺间桌上的毛线滚下地了,宁静弯腰待拾,手刚碰上毛线球,眼皮一跳一掀,看见台阶上爽然的棉袍下摆;直腰之际,一寸寸地把棉袍看尽,然后是他的脸,喜喜茫茫地笑着。她不知为何有一种异样的隔世之感。
她显有些慌张,把毛线球一塞塞给周蔷,出来站到台阶上,眨眼瞟瞟他,竟是羞涩。他略有些窥人秘密的窘态,脸赤赤的,暗里焦急,轻声问道:〃赵老伯在不在?〃
她答〃在〃,引他正房那儿去了。
他放下果匣子,赵云涛出来,给他十块钱压岁钱,宁静一旁鬼鬼地笑他。大家说了些吉庆话儿,互道近况,东南西北瞎白话,爽然便起身告辞,其实仅是从正房客厅告辞,脚尖一旋即到西厢,和宁静周蔷一淘笑闹去了。宁静摆满一桌子的小人糖脱妃糖牛奶糖、红白沾果、糖莲子、瓜子,使劲撺掇爽然吃,问他哪里去来,他一面嗑瓜子一面告诉她是到熊柏年家去,信口谈到此人的品性家世。她听着,一颗颗红沾果往口里送,港齿腔喀哩喀哩响,响得一塌糊涂,他诧视她,仿佛她全身骨节都嚣里嚣张地爆响着。
远远的地方有人节气腾腾地烧起炮仗。
宁静和爽然约好初七回抚顺。唐玉芝大不愿他俩要好,但一来不知道到了什么程度,二来抓不着充分理由,暂不宜阻挠。赵云涛因宁静抚顺回来开朗了不少,人也精神焕发,便无甚异议,从来许多事他都让宁静自己决定。
过年期间,所有店铺起码放一个月假,爽然常常闲闲地荡呀荡就荡到宁静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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