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暂借问》第17章


爽然不在,宁静百无聊赖,浑身不得劲儿,于是熊应生的探访,几乎成了她日常的一种寄托。他日间上班,多半晚饭后不,灯泡下眼镜片上老汪着一簇光,方正的脸,厚实的鼻子,一副城府极深的相貌。
他来了,总和她琐琐碎碎地扯些杂事:医院里遇上难侍候的病人了,路上让自行车撞了,家里和堂弟弟怄气了……讲完自己嘿嘿笑,笑得干干的。她不明白什么叫印尼华侨,反正他就是那么一个,原籍广东惠州,家族在印尼耶加达定居,父亲是大乡绅。他叔叔回国,把他带着,带到关外,伪满前的事儿了。他叔叔有两儿一女,自小和他一块玩耍、长大的,经过了伪满,然后国民政府…… 娓娓道来,也是一番临往事,伤流景。
无意无意,她总喜欢将他和爽然比,这个那个都比,结果这个那个都及不上,骄傲得不得了。她其实不讨厌这姓熊的。他是个知识分子,然而却不大像。与他相对,过的是家常光阴,许多人生的婆婆妈妈噜噜苏苏,合时的感慨喟叹,合理的人云亦云,极端平凡又甘于平凡,他的脚后跟一出门槛,她就把他忘得干干净净的。
爽然三月回来,沈阳已经开始溶雪,地上一泓泓垢水,晚间气温下降,水结成冰,行人随时摔得全身骨头散掉。他找宁静的早上,正值熊应生放假在赵家做客,和她在西厢谈天。江妈把爽然引进来,宁静整个人一撼,腿软软地站不起来,他大包子小瘤子地越过院子,整抽东西向正房那边指一指,表示先去拜访赵云涛夫妇,约一柱香工夫,他剩下一只盒子来了。宁静轻笑着说他今回去得这样久,解开盒子,是龙井茶。她失望道:〃怎么是吃的呢?吃了岂不没了?〃
他长手长脚比比划划地道:〃暧,吃的东西是吃进你的人里头去,可以长高长胖;那些破伞破扇,不过身外之物,还是这疙瘩儿那疙瘩儿的没好处放,多招赘。〃
她禁不住笑道:〃哪儿来的歪理。〃便预备把茶拿到里面让江妈沏,爽然却一掌压住盒子道:〃你一个人的!〃
〃得了。〃她笑道。说罢里面去了。
爽然自始至终没和熊应生打招呼,此刻才略颔一颔首。熊应生问他一些杭州的风物人情,他不他不是没留意,就是没理会。熊应生自觉无趣,待宁静出来便告辞走了。
宁静拍爽然的手背一记道:〃你得罪人家了?〃
他大不以为然:〃没有,没得罪他,欺负他罢了……天下华侨都是伪君子。〃
〃啧,贼坏。人家惹了你了。〃
他断了这话题,问她道:〃喂,回抚顺住?〃
她神色一暗:〃得问我爸爸。〃
〃上次不也没问吗?〃
〃你想我像上次那样子?〃
他搔搔鬓边道:〃还是问问吧!〃
江妈沏了一壶龙井茶端出来,又替他们斟了。两人托杯缓呷,清清甘甘的。
宁静笑道:〃不是说我一个人的吗?〃
爽然头也不抬道:〃那有啥分别?〃
她又拍他一记。
当晚,宁静到赵云涛房中,他正和玉芝说话儿,看见宁静,道:〃小静,你来得正好,我和你阿姨打算过两天请熊大夫来吃顿便饭,你意思怎样?〃
她不置可否地说:〃你们请你们的,干我啥事儿?〃
赵云涛竖眉瞪眼地反问:〃怎不干你事儿呢?人家把你治好了,又使劲送你东西,俺们请他来,不过替你谢谢他,我又没有好处。〃
宁静心想,换了别的大夫,一样能治好她,偏偏倒楣落在姓熊的手上罢了。她孜孜搓着辫子,心烦意乱地。
赵云涛又道:〃好吧,事情就这样定了……〃
〃我要回抚顺住去。〃她情急冲口道。
赵云涛愀然:〃你上次偷着溜了,我没派人押你回来已经便宜你了。你别以为你大了,我惯你,你就可以胡来……你有多大本事,病了还不是乖乖回家来。病得不够你受,还想病是不是?总之这回你休想。〃
宁静眼睛噙了泪,只是哽咽难言。父亲几乎没有这样骂过,他素来是最开通的。她明知道,关键在熊大夫那儿,分明这年轻人十分中他意,他起了私心,所以那么袒护熊大夫。想起来真替爽然觉得委屈。
唐玉芝一旁帮腔道:〃是呀,小静,抚顺那块儿,你也住了不少日子了。你一个人在那儿,俺们也不放心。况且这一向熊大夫常来,看不见你,人家多失望呀!〃
宁静不接碴儿,玉芝又道:〃林爽然那小子,什么地方值得你这样?论人品、学识、家境,熊大夫这人呀,打着灯笼找不着。〃
这些话,以前宁静逢上相亲,要是对方是玉芝举荐的,玉芝就得重复一遍,因此宁静根本置若罔闻。她只是气,气得发麻,毕竟憋不住,让眼泪流了下来。她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因到房里,她呜呜哭起来。本来此去她并无胜算,计策好如果父亲坚决反对,她暂时拖些日子再说。一来她不希望太激怒父亲,他近来健康大不如前了;二来她也不想太贴着爽然,两人这样亲,日后不知会亲到何种地步。但她万没料到情形这般叫人心寒。熊大夫治她,是他的工作;待她好,算他有心。爽然却是扔下一切来陪她的,陪了十多天,一个人孤伶伶地住旅馆,整个人憔悴尽了,依然什么都不讲。他岂可为她为得如此委屈。
次日天未破晓,她簪星插月地再次离开沈阳。
爽然拎着皮箱到赵家找宁静,听听答复,没问题的话可以马上一道走。谁知赵家人皆目光盻盻地望他,什么都只答不知。玉芝见是他,冷冷地道:〃林先生,回到抚顺,请你管俺们给小静传句话儿,就劝她先回家来,有话好说,父女间能有啥大不了的别扭儿,气平了也就算了。一个单身大姑娘在那儿,万一让一些王二混子欺负了,远水救不得近火,到时候可别怨我们。〃
爽然揣测宁静是和家人闹意见了,当下不打话,离了赵家便乘快车赶回抚顺,直接到东九条。
他远远便看见宁静坐在台阶上托腮发呆,登时叫停,三轮车今天慢得简直过分。她望着他跑来,盈盈笑着。爽然傍她坐了,他道:
〃我知道你会来。〃
他道:〃不是说好一块儿的吗?怎么倒先来了?你爸爸答应了?〃
宁静只答最末一题:〃答应了。〃
〃怎么先来了?害我白跑一趟。〃
她 这才想起他定是到她家去过了。那么,他一定知道她说父亲答应了的话是撒谎,想着不由得脸一热。这人,宁可不揭穿她,让她自揭自。〃
爽然笑问道:〃我给你的龙井茶有没有带来?〃
〃哎呀!〃她一顿脚惋惜道。〃忘了,你瞧我多没记性儿。〃
他只管笑着,笑得脸庞透红。宁静打量他埋怨道:〃人家病了一场,瘦了倒罢了;你又没病,怎么倒陪着瘦。〃
他仍然只顾着笑,她瞅他半晌,忽然很想很想和他生生世世地亲,想得心都疼了,不大懂得该怎么活了。
梨花未开尽的时候,她成天闹着要砍一枝。爽然应允替她物色一株无主梨树,要开得最璀璨、最招摇的。
一个星期天,他们荷着斧头去了。爽然挑中的梨树在河北郊野,砍起来不那么引人注目。那是一个小丘,丘上树树梨花白,风里剔剔抖抖,一天的银灿灿,俯瞰下去是畦深畦浅的绿田,真是春意烂漫。爽然攀上他意中那棵,一斫斫砍着一枝树桠杈。她昂首望着。阳光一针针扎眼睛,她以手作檐,眯着眼仍在看。密密繁繁的白瓣间有他的黑发、他的衣衫、他的手势、他的声音,那么高高在上,高与天齐,她愈望愈不可及。〃喀勒〃一声,梨花落下了,他笑笑地立起来,更高了,她吓了一跳,觉得他势将压在她身上。
宁静扛起梨花,他要掮,她不干,一路走着,她摆呀晃呀的没个走态,枝上的花花梗梗搔得他怪刺挠的,只得绕到她另一边走。经过到河南的桥时,下起霏霏春雨,她透过技隙瓣缝窥窥他,心里一缕亲意。迎面走来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大人牵着,因此一边膀子吊得老高。她竟就想到要给他生一个孩子,男的女的都没关系,不过都得像他,牙齿白白的。叫什么名字好呢?……女的就叫梨花,男的呢,男的呢……她想想笑出声来。他看看她,不知她笑什么,自己也笑了。春风吹面,片片梨花飘飘曳曳地落到滚滚浑河里去了。
回到家里,两人把梨花插在一个盛了水的坐地大花瓶中,整个挪到宁静房里的窗前。她舀来一瓢水,一手擎瓢,一手掬水 梨花上泼洒。春阳斜斜筛进来,烙在水露上是金色的幻灭。她心一动,忙放下瓢子坐到桌前,抽屉里取出纸笔。
〃你干啥?〃爽然问着便过来看。
宁静起来直把他推到窗边,硬要他向着窗外,道:〃不许瞅着。〃
她踅回桌子那儿,也懒得坐下,〃飕飕〃地写了几句,把纸藏好,然后背着手笑眯眯地踱到他面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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