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暂借问》第28章


〃哦,今天是旧历七月十五。〃爽然道。
〃对呀!〃老板朝他一笑,又说:〃慢慢吃。〃便走了。
宁静舀了一匙辣油浇在粉上,好像也在碗里烧着一簇火。她说:〃我们老家作兴放河灯,我也给我妈放过。〃
提起老家,爽然未免感伤,怔忡了一会儿才起筷。
这时有一群人谈笑着横过街口,看模样像吃晚饭兼谈生意的商人。宁静轻呼一声:〃应生。〃
爽然马上回头,一壁问:〃哪一个?到底是哪一个?怎么我看不出?〃
她急扳他的肩道:〃喂,别使劲盯着看了,当心他把你认出来。他发福发得不像话,你当然认不得了。〃
爽然也不愿意见他,却故意呕她道:〃你那么紧张干嘛?怕他看见我,丢你的脸?〃
宁静一口粉刚下喉,几乎哽住,气道:〃你一天不找架吵就不安心是不是?〃 他吃米粉吃得稀里哗啦的只不答辩,宁静又说:〃我只是怕他给你难堪,你想自讨没趣,尽管找他好了,我不管了。〃
爽然竖着筷子道:〃我开玩笑罢了,你怎么那么认真?〃
〃你这种玩笑开得太大了。〃
还有一层她没有说,要是应生知道了她与爽然的事,离婚之计,或会横生枝节。
她有点心烦,浇辣油不当心,浇了一滴在襟上,问爽然借手帕拭。
他看着她,用手帕把手指头裹成一筒,在那一滴上摁了摁又擦了擦。她今天穿青灰旗袍,滚黑边,素淡可人,头发松松地结成一髻,美人尖清晰地把额头间成两拱。她这一向是瘦多了,回复以往单薄的线条。年纪关系,两颧长出一些棕黑斑纹,然而不大影响她的白皙。
她觉到他的目光,拎着手帕在他面前晃,他接了,她继续吃米粉,吃完了,托腮瞪着那火看。爽然戏谑道:〃我可不敢看,省得明早起来金睛火眼的。〃
她微笑一笑,低头把汤也喝了。
一个月后,宁静替爽然在湾仔找到一间向阳梗房,挨近菜市场的。湾仔多的是斜坡窄巷,菜市场那一衢,一路走下来不觉得,回头一望,确是一条羊肠小径往下迤逦,仿佛从天上搭一道梯走下来,有点旧金山的味道。巷道那样窄,两面招牌几乎碰在一起,多是红白色。
宁静本可中午也约爽然一块儿吃饭,然而她让开了,让爽然与同事打打交道。爽然要是下班有什么应酬,便打电话到家里来,说不回来吃饭了,而她真是他的主妇。她一个人,也会觉得长夜难熬,比不得在熊家总有些不论巨细的琐事冤屈气招她着恼。难为他一个人过了那么多年,她想。
她记得当年在东北,总是爽然来看他,她对他外面的事几乎无所知,她就是他泊舟的港湾。如今反过来了,他是她的港湾。港湾对海洋上的事亦毫无所闻。
她不大与爽然逛街,怕碰见熟人。熟人有,朋友她却没有。就是当初随应生在商场上认识的几个阔太太,亦并无往来。她的地位让金慧美替代了。一个人失势,自然就没有人附势。
下午到爽然家,她都先买一扎花。姜花、兰花、或玫瑰。玫瑰她只喜欢深红。在花上溅拨一大掬水,露珠晶莹,添上秧绿的藻荇,新鲜艳烈的。叫房里也少一些暮气。
对付应生,她已拟好一套说词,所以每天午后就出去,风雨不误。她惟恐她是一厢情愿,但那一次,她印象最深切。
那一阵子她经常失眠,给中环的一个西医诊治,开了药。那天中午她去拿药,下着雨,坐的是电车,没有窗玻璃,冷得只缩作一团。她无意中看见爽然在对面街上,没有带伞,过马路捧头捧脸跑着过,刚好电车临站停车,她一冲动,匆促下车,也没留神马路,张开伞就朝爽然奔去,爽然看见她了,紧向她摇手,她还没领会,就听得一声刺耳的大响,一辆轿车在她身边煞住,离开仅有一二寸。她呆呆地立在那里,司机捅出头来破口大骂,凶得像要随时下来掴她两掌耳光。她余悸未了,不知怎办,仍旧颤巍巍地朝爽然走了去。那是在廊檐下,不需要撑伞了,她却仍把那灰格蓝边的伞递到他头上去。她看出他也吓坏了,脸青青地望她半晌,揽着她的肩走,手抖个不停,但是搅得她那么紧,恨不得把她嵌在自己身体里才好。那种感觉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十一月的一天,爽然不舒服,有点咳嗽,请了病假,宁静很早便来了。房东一家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只剩他们两人。爽然半躺卧在床上。看着宁静替他打扫房间。她忽然想起什么出去了,顷刻端着一漱口盂的水进来搁在桌上说:〃开了一晚上暖炉也不用水潮潮,干死了。〃说完抹她的窗台去了。抹着抹着,她头看看,笑道;〃今天阳光倒好。〃便没有下文,一径抹抹拭拭,抹完出去把布洗净了,折回门口说:〃我去买菜。〃
爽然坐起来道:〃我也去。〃
〃你也去?〃她脸上浮出一丝喜色,转念又道:〃还是不要,外面冷,你又有病,回来病加重了就糟糕了。〃
他已经在脱睡衣钮扣,道:〃算了吧,我没事,昨天晚上八点就上床了。再躺下去我非瘫痪不可。〃
宁静只得由他,出去等他换衣服。
爽然还是第一次陪她买菜,她未免忧心,更多的却是兴奋。他很久没逛菜市场了,不住瞭东望西。宁静想买点鱼肉,快步向肉食店走了去,转眼却不见了爽然,店员问她要什么,她说了,一面撑脖子观望。肉食店前是一列菜摊,她隔着菜摊看见他了,也在伫足四望,她高兴喊道:〃爽然。〃他闻声望来,咧嘴笑了。他觉得他这笑容在这冬日的阳光里是新奇稀罕的,不会再有。付了钱,她拐过菜摊,问他到哪儿去了,他说:〃那里有卖鹌鹑的,挺有趣,我看一会儿。〃
冬天蔬果缺乏,宁静勉强挑了点芥兰,正在上秤。卖菜的是个相熟的广东妇人,四十来岁,硕大身材,黑脸膛,一笑一颗金牙熠熠生辉。
她笑问宁静:〃这是你先生呀?没见过呀!〃
宁静想她怎么那么鲁莽,笑笑,不言语。爽然却打趣道:〃今天公司放假,特地陪她来的。〃
卖菜的笑道:〃应该啰,呵,陪太太走走。〃
爽然只是笑。卖菜的又说:〃给点葱你。〃便弯腰抓了一把,和芥兰一齐捆了,递给他们道:〃得闲来帮衬啦,吓!〃
宁静走开了,爽然还大声答应道:〃好,好。〃及追上她,她用肘弯撞他一撞,白他一眼嗔道:〃你今儿是怎么了你?是不是病疯了?〃
爽然笑道:〃没疯没疯,你放心。〃
她心里是喜欢的。
走到她平常买花的花摊,她问他道:〃今天买什么花?你选!〃
他指向一丛蓝色的兰花,答非所问地说:〃我死了,你就用这种花祭我。〃
宁静咂嘴气道:〃你又耍什么花样?〃
他不管她,说了下去:〃从此以后,这种花取名为宁静花,传于后世。〃
虽然他说得嘻皮笑脸的,终究有点苍凉的意思,宁静汗毛直竖,拿他没办法,只作不睬,径自拣了几株黄菊。
回到家,爽然毕竟病体未愈,十分累乏,一声不响地进房躺下了。宁静也不去吵他,在厨房忙她自己的,偶尔听到他含痰的咳嗽,回想他今早的举动言词,不禁心荡神摇。他是默许了。夫妻名分,竟当众承认,倒比她快了一步。约莫时机成熟了,待会儿得试探一下。
宁静把剪子花瓶菊花,一应搬到浴室里弄。好半天总算把花插好了,捧到爽然房里去,经过客厅却见爽然在那里看报,便笑道:〃哟,坐起来了!我以为你还在躺着呢。〃
她进房摆好花瓶,取出围裙,边出来边系,边系边道:〃你不是累吗?怎么不多睡睡?〃
系完又到浴室把残梗剩叶料理掉,替他解答道:〃不过睡多了反而更累。〃
爽然一直维持看报的姿势,听着她的声音从近而远,远而近,不过最后是远了。眼看她走入厨房,使挪开报纸河道:〃你又要忙什么?〃
她似乎认为他问得奇怪,瞠目道:〃煮饭呀!〃
〃还早嘛!〃他说。
〃你昨晚上没吃什么,今早又出去逛了一圈,想你一定饿了,不说你,我也有点饿了。〃临进去,又说:〃你病也吃不了什么,我弄个简单的。〃
做着菜,爽然到厨房来看她,手肘拄着门框,手掌扶着头。她他一眼,道:〃看你脸色都是黄黄的,炖点什么给你补一补才好。〃
爽然不以为然,说:〃怎么?学广东人讲究那些了?〃
〃那些东西也有点道理。〃
〃那么贵的东西,我吃不起。〃
宁静不反应他了,免得他敏感,又吵起来。大概他想到钱的问题。他吃不起,她会供。用她的钱,就是用熊应生的钱,就是看不起他林爽然。他的小心眼儿她都摸熟透了,弄得她也有点敏感兮兮的。
她做了姜葱清蒸石斑,还有大酱,给爽然下稀饭的。他见给自己端的是稀饭,问道:〃你怎么也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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