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焕之》第38章


不少韵事呢。〃
〃这大概还是自由恋爱的开场呢。以后解放更彻底,各种方式的新恋爱故事一定更多。〃
〃我倒忘了,你不是恋爱结婚的么?现在很满意吧?我乐于看看你的新家庭。〃
乐山无心的询问,在焕之听来却像有刺的,他勉强笑着说:〃有什么满意不满意?并在一块儿就是了。新家庭呢,真像你来信所说的巢窟,是在里边存身,睡觉,同禽兽一样的巢窟而已。〃
乐山有点奇怪,问道:〃为什么说得这样平淡无奇?你前年告诉我婚事成功了的那封信里,不是每一个字都像含着笑意么?〃
焕之与乐山虽然五年不相见,而且通信很稀,但彼此之间,隔阂是没有的;假若把失望的情形完全告诉乐山,在焕之也并不以为不适宜。不过另有一种不愿意详说的心情阻抑着他,使他只能概括地回答:〃什么都是一样的,在远远望着的时候,看见灿烂耀目的光彩,待一接近,光彩不知在什么时候早就隐匿了。我回答你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虽是这样说,不至于有什么不快意吧?〃
〃那是没有……〃焕之略微感到恍忽,自己振作了一下,才说出这一句。
乐山用怜悯意味的眼光看焕之,举起右手拍拍焕之的肩,说:〃那就好了。告诉你,恋爱不过是这么一回事。所以我永远不想闹恋爱。〃乐山说这个话的神态与声调,给与焕之一种以前不曾有过的印象,他觉得他老练,坚定,过于他的年纪。
乐山望了一会儿两岸的景物,又长兄查问幼弟的功课似地问:〃你们的革新教育搞得怎样了?〃
〃还是照告诉你的那样搞。〃
〃觉得有些意思吧?〃
〃不过如此——但是还好,〃焕之不由自主地有点儿气馁,话便吞吞吐吐了。
〃是教学生种地,做工,演戏,开会,那样地搞?〃
〃是呀。近来看杜威的演讲稿,有些意思同我们暗合;我们的校长蒋冰如曾带着玩笑说英雄所见略同呢。〃
〃杜威的演讲稿我倒没有细看,不过我觉得你们的方法太琐碎了,这也要学,那也要学,到底要叫学生成为怎么样的人呢!〃
〃我们的意思,这样学,那样学,无非借题发挥,根本意义却在培养学生处理事物、应付情势的一种能力。〃
〃意思自然很好;不过我是一个功利主义者,我还要问,你们的成效怎么样?〃
乐山又这样进逼一步,使焕之像一个怯敌的斗士,只是图躲闪。〃成效么?第一班用新方法教的学生最近毕业了,也看不出什么特殊的地方。我想,待他们进了社会,参加了各种业务,才看得出到底与寻常学生有没有不同;现在还没遇到试验的机会。〃
〃你这样想么?〃乐山似乎很诧异焕之的幻想的期望。他又说:〃我现在就可以武断地说,但八九成是不会错的。他们进了社会,参加了各种业务,结果是同样地让社会给吞没了,一毫也看不出什么特殊的地方。要知道社会是个有组织的东西,而你们教给学生的只是比较好看的枝节;给了这一点儿,就希望他们有所表现,不能说不是一种奢望。〃
那些无理的反对和任性的讥评,焕之听得多了;而针锋相对,本乎理性的批评,这还是第一道听到。在感情上,他不愿意相信这个批评是真实的,但一半儿的心却不由自主地向它点头。他怅然说:〃你说是奢望,我但愿它不至于十二分渺茫!〃
〃即使渺茫,你们总算做了有趣的事了。人家养鸟儿种花儿玩,你们玩得别致,拿一些学生代替鸟儿花儿。〃
〃你竟说这是玩戏么?〃
〃老实说,我看你们所做的,不过是隐逸生涯中的一种新鲜玩戏。〃乐山说着,从衣袋里取出一本英文的小书,预备翻开来看。焕之却又把近来想起的要兼教社会的意思告诉他,联带说一些拟想中的方案,说得非常恳切,期望他尽量批评。
乐山沉着地回答道:〃我还是说刚才说的一句话,社会是个有组织的东西。听你所说,好像预备赤手空拳打天下似的,这终归于徒劳。要转移社会,要改造社会,非得有组织地干不可!〃
〃怎样才是有组织地干?〃
〃那就不止一句两句了……〃乐山用手指弹着英文小本子,暂时陷入沉思。既而用怂恿的语气说:〃我看你不要干这教书事业吧,到外边去走走,像一只鸟一样,往天空里飞,〃同时他的手在空间画了一条弧线,表示鸟怎样地飞。
〃就丢了这教师生涯吧,〃焕之心里一动,虽然感觉实现这一层是很渺茫的。他还不至像以前那样厌恨教师生涯,但是对于比这更有意义的一件不可知的东西,他朦胧地憧憬着了。
这时候河道走完了,船入一个广阔的湖,湖面白茫茫一片。焕之凝睇默想道:〃此时的心情,正像这湖面了。但愿跟在后头的,不是生活史上的一张白页!〃
。。
第22章
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一日,天气异常闷郁。时时有一阵急雨洒下来,像那无情的罪恶的枪弹。东方大都市上海,前一天正演过暴露了人类兽性、剥除了文明面具的活剧;现在一切都沉默着,高大的西式建筑矗立半空,冷酷地俯视着前一天血流尸横的马路,仿佛在那里想:过去了,这一切,像马路上的雨水一样,流入沟里,就永不回转地过去了! 
倪焕之从女学校里出来是正午十二点。他大概有一个月光景没剃胡须了,嘴唇周围和下巴下黑丛丛的,这就减少了温和,增添了劲悍的意味。他脸上现出一种好奇的踊跃的神采,清湛的眼光里透露出坚决的意志,脉管里的血似乎在激烈地奔流。他感到勇敢的战士第一次临阵时所感到的一切。
本来想带一把伞,但是一转念便不带了;他想并不是去干什么悠闲的事,如访朋友赴宴会之类,身上湿点儿有什么要紧;而且,正惟淋得越湿,多尝些不好的味道,越适合于此时的心情。如果雨点换了枪弹那就更合适,——这样的意念,他也联带想起来了。
他急步往北走,像战士赶赴他的阵地;身上的布长衫全沾湿了,脸上也得时时用手去擦,一方手巾早已不济事;但是他眉头也不皱,好像无所觉知似的。这时候,他心里净是愤怒与斗争的感情,此外什么都不想起,他不想起留在乡镇的母亲、妻、子,他不想起居留了几年犹如第二故乡的那个乡镇,他不想起虽然观念有点改变但仍觉得是最值得执着的教育事业。
来到恶魔曾在那里开血宴的那条马路上,预料的而又像是不可能的一种景象便显现在他眼前。一簇一簇的青年男女和青布短服的工人在两旁行人道上攒聚着,这时候雨下得很大,他们都在雨里直淋。每天傍晚时候,如果天气不坏,这两旁行人道上拥挤着的是艳装浓抹的妇女与闲散无愁的男子,他们互相欣赏,互相引诱,来解慰眼睛的乃至眼睛以外的饥渴;他们还审视店家玻璃橱里的陈列品,打算怎样把自己的服用起居点缀得更为漂亮,更为动人。现在,时间是午后,天气是大雨,行人道上却攒聚着另外一批人物。他们为什么而来,这一层,焕之知道得清楚。
那些攒聚着的人物并不是固定的,时时在那里分散,分散了重又聚集;分散的是水一般往各家店铺里流,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人立刻填补了原来的阵势。焕之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便也跑进一家店铺。认清楚这家是纸店,是跑进去以后的事了。几个伙计靠在柜台上,露出谨愿的惊愕的表情;他们已经有一种预感,知道一幕悲壮的活剧就将在眼前上演。
焕之开口演讲了。满腔的血差不多都涌到了喉际,声音抖动而凄厉,他恨不得把这颗心拿给听众看。他讲到民族的命运,他讲到群众的力量,他讲到反抗的必要。每一句话背后,同样的基调是〃咱们一伙儿〃!既是一伙儿,拿出手来牵连在一起吧!拿出心来融合在一起吧!
谨愿的店伙的脸变得严肃了。但他们没有话说,只是点头。
焕之跨出这家纸店,几句带着尖刺似的话直刺他的耳朵:〃中国人不会齐心呀!如果齐心,吓,怕什么!〃
焕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是个三十左右的男子,青布的短衫露着胸,苍暗的肤色标明他是在露天出卖劳力的,眼睛里射出英雄的光芒。
〃不错呀!〃焕之虔敬地朝那个男子点头,心里像默祷神祗似地想,〃露胸的朋友,你伟大,你刚强!喊出这样简要精炼的话来,你是具有解放的优先权的!你不要失望,从今以后,中国人要齐心了!〃
那个男子并不睬理别人的同情于他,岸然走了过去。焕之感觉依依不舍,回转头,再在他那湿透的青布衫的背影上印上感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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