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秋》第31章


风清冷冷地吹过,今年最后的桂花簌簌地落,有几朵坠在林层秋的衣上,衬着他灰蓝的衣袖,分外孤伶。 
炎靖默默听着,待他说毕,也不说话,只静静伸手过去从他发上择下一朵落花来。拈在手上,细细看了良久,才道:“层秋,你从来没有对朕说过朝政以外的事,”他看着林层秋的眼,慢慢道:“十年来,从来没有。” 
他眼底有淡淡的悲凉,正因为淡,所以令林层秋分外心悸。他所熟悉的炎靖,可以沉郁可以飞扬,却都是浓墨重彩,何曾如此淡然过?淡得如他袖上桂子的芬芳,仿佛风一吹就要吹了去,然而却透过衣帛渗进骨子里。 
面对这样的炎靖,林层秋不能言语。 
炎靖笑得有点苦。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甚么呢?只不过徒增他的烦恼,显得自己依旧还是当初那个不懂事的少年罢了。 
可是——会不甘心啊—— 
林层秋抬袖握住炎靖的手,冰冷的温度却依旧灼烫炎靖的心。炎靖以为他要说什么,却只闻他微微一叹,又收回手去。 
炎靖紧紧反握住:“层秋,如果朕不是生在帝王家——” 
“那臣又如何能与陛下相遇?”林层秋微微一笑:“冥冥之中皆有定数,陛下不该怨尤。何况臣一生最好的年华都是给了陛下,希望陛下能够珍惜。” 
看他笑如云烟,炎靖却无语以对,将他的手贴上自己的面颊。只觉得那清瘦的骨节,仿佛刀子一般,一刀一刀戳烂自己的心。久远岁月里泛黄书卷上的字浮出心底:凡大爱者,必无情。 
想把眼前这个平静微笑的人抱紧,揉进骨骼血脉里。即使要失去,也要叫彼此尝尝骨断血尽的痛。炎靖却只将林层秋的手凑到唇边,轻轻呵了一口气:“冷不冷,要不要进屋里去?” 
林层秋笑笑:“不冷。”炎靖的举动勾起他儿时的记忆,林平冉拉着他在院子里堆雪人,把他冻得通红的手揣进怀里,笑着问他冷不冷。也许只要有人陪伴有人关心,捂着手问一句冷不冷,那么纵使天寒地冻,也是不会冷的。他这么想着,却慢慢道:“朝阳初升,怎么会冷。” 
一阵风起,簌簌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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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葭韫慢慢走过来,意态之间有落地桂子的枯涩倦怠,令她的容颜看去有一种盛极将败的极致的美丽。支开炎靖去端药,望着林层秋衣袖上的落花,淡淡道:“我的今日就是陛下的明日,林相真地能忍心,能舍得?” 
林层秋望着远天,那里朝阳初升云霞绚丽。素白的容颜消褪了血色,显出一段沉静来,一双眼眸依旧清澈依旧淡定:“这,已经是陛下与我最好的结局。”他收回视线,看着赵葭韫,慢慢道:“我当年虽是抱着为民效力的想法才入仕为官,但编入文华殿,其实不过想览万卷书,行万里路,也许留下一两部典籍传于后世。然而一步步走来走成了今日的局面,可见世上事多身不由己。”他静默良久才道:“你为了家族而入宫,陛下为他的志向而振作,虽然身不由己,虽然会很辛苦,但终是不负此生,如此足矣。” 
赵葭韫轻轻叹息:“林相不会觉得遗憾吗?” 
林层秋沉默良久,并不回答,只慢慢合上眼。清冷的脸色衬得眉睫异常苍秀,逼退憔悴,显出他独有的那种明晰入骨的静致。 
他有遗憾,但是,终其一生,都不会诉诸于口。 
赵葭韫慢慢站起身来。风轻轻地吹,拂落林层秋袖上桂子,簌簌地落在她的碧色曳地裙上,干枯颜色,衬得那碧色触目惊心。让她想起帝都出慎安门直至折柳亭的十里古道,一路的芳草杨柳,如今,也都败亡了罢。突觉有异,侧过脸去,见炎瀚立在月洞门下,怔怔看着自己。 
炎瀚沉默着,大步走过来,不发一言,拉着她就往外走。赵葭韫一手扳住月洞门边的雕镂,极力挣扎着道:“放手!” 
炎瀚猛地转过身来,一个使劲将她的手拽过来,合臂紧紧拥住,把她打横抱起来。 
赵葭韫躺在炎瀚的臂弯里,仰望着他。曾经秀逸清朗的容颜,此时冷白如石,显得分外苍凉悲毅。一瞬间,让她抑制不住想去怜惜。她放弃了挣扎,平静地叹息。 
炎瀚依旧沉默着,抱着赵葭韫大步离去。 
林层秋静静看着天上云流霞散,朝阳破空光芒渐盛,那铺天盖地的辉煌刺痛他的眼睛,他却依旧专注地凝望,眩晕的光辉,慢慢幻化成令他刻骨铭心的容颜,笑的恼的怨的怒的,从少年到青年,十载岁月风雨同舟一步步走来,曾是那样漫长;而今回忆起来,却短暂得不容人留恋。 
炎靖端了药碗走过来,轻声道:“层秋,该喝药了。” 
林层秋侧过眸子,深深望炎靖一眼,并不言语,就着炎靖的药匙,慢慢喝下药去。温热的汤药熨过他冰雪心肠,让他感到身上微微发热,瘦削的脸颊上浮出浅薄的血色,仿佛凋零的红梅浸在雪水里,微微嫣红重重苍白,相互映衬成分外冰冷的颜色。 
看在炎靖眼里,又是一阵翻涌的伤心。 
林层秋抬袖握住炎靖的手:“陛下,向州已经守不住了,明王府很快会陷入混乱。”他望着炎靖,握紧炎靖的手,一字一字道:“臣请您马上离开这里,与王师会合。” 
炎靖静静看着他良久,才道:“朕不走,朕陪着你。” 
林层秋叹息:“一旦变乱,陛下在此于事何补?方才炎瀚来时谈及战况,臣揣测五日左右,王师就能拿下府郡。陛下若能快马加鞭,大约三日内就能引一队精兵来此,如此,方能保臣安然无虞。” 
他说得宁定,心下却洞彻。炎瀚来时一身丧衣,又突然带走了赵葭韫,破城也许就在顷刻。依炎瀚的性情,经年怨恨,只怕求不得玉石俱焚,也必定要叫炎靖痛苦一生。他不在乎炎瀚如何待他,却没有把握炎瀚不会伤害到炎靖拙尘,他决不允许情急之下,令炎靖在炎瀚面前暴露了身份因此受到伤害。纵使欺君,他也必须将炎靖支开。 
炎靖望着他的眼睛,林层秋淡然转而望向与炎靖一起过来的拙尘,正要说话,拙尘冷冷道:“他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要托付贫僧照顾他衣食住行。”他走过来,凝望着林层秋半晌,终慢慢道:“炎靖,二十日左右,他就要临盆,他现下已经不起最轻微的伤害。你若希望他届时能平安生产,就照他说的去做,快去快回。” 
炎靖心下突地一跳,却见林层秋望他微微笑道:“陛下,臣在这里等您回来。” 
炎靖轻轻拥住林层秋,吻了吻他微凉的唇:“朕不想离开,但是,朕会照你说的去做。层秋,你一定要好好地,等朕回来,答应朕。” 
林层秋微笑点头:“臣答应陛下。”他面容已然憔悴不堪,但微笑起来,依旧有月下流水竹上清风的遗世风华。 
炎靖看着那双清澈如水深湛如海的眼,轻轻一吻:“等朕回来。”说罢,转身离去,不曾回头一望。 
眼见炎靖离开,林层秋慢慢合上眼,幽微地呻吟了一声。 
拙尘将他从榻上小心抱起,快步走回屋内,将他安置在床上。一手轻轻贴着他的腹,感觉到掌下间或的颤动,问道:“发作多久了?” 
林层秋深深吸了口气:“前几日就觉得特别沉,昨晚痛了一阵缓了下去,方才又厉害起来。” 
拙尘勃然大怒:“你要他平安也别拿自己开玩笑!” 
林层秋不置可否,熬过一阵,淡淡道:“他十四岁的时候,曾对我说:凡朕欲得之一切,朕都要握之于手。我不想让他眼睁睁看着我死。” 
拙尘微微叹息,飞快将他衣裳褪去,在他心口附近落了针:“我行针只能护住你心脉,胎儿分娩需要借助阵痛之力,你本就气力衰微,更不能行针舒缓疼痛。”从药箱里取了个白瓷瓶,喂林层秋饮下:“你心脉疲弱,若是久耗,必定胎死腹中。这是最烈的催生药,希望你能撑得过去。”随手扔了空瓷瓶,垫高了枕以舒缓林层秋因疼痛而引发的心悸。 
阵痛慢慢加剧,间歇越发短了。林层秋死死抓紧身下被褥,额上滚下层层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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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尘强持镇定,一边为他拭去冷汗,一边力道适中地为他推拿肚腹。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若林层秋撑不过去,那么最强烈的催生药也可以最快地耗尽他的体力,结束他的痛苦。 
腹内一阵紧缩,绞起暴烈的疼痛,林层秋一声呻吟,猛地蜷起身子,拙尘不敢压住他的胸口,只能死死按住他的肩,正待说话,门上笃笃笃响了三声。 
林层秋虽在疼痛中,意识却很清明,艰难道:“是芳儿,请她进来。”微微一顿,又道:“她年纪还小。” 
拙尘会意,扯过一旁锦被好好地覆住林层秋,拥他半卧在怀里,这才扬声道:“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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