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鱼椅子》第11章


我希望你已经好好思过。”“是的,尊敬的神父。”“那么,没有过分严厉吧?”“没有,尊敬的神父。”托马斯不知道多姆·安东尼今年多大年纪,但是,当他这会儿低头朝下望的时候,他看上去非常苍老,脸上的皮肤一堆堆地从下巴和面颊上耷拉下来。有的时候,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就像是从一个古老永恒的世界里蹦出来的。有一次,在礼拜日早会上,他手持权杖,坐在自己宝座似的椅子上,说道:“在圣帕特里克把蛇从爱尔兰驱赶出去的同时,他将所有的异教徒老妇人都变成了美人鱼。”托马斯觉得这很怪诞——有一点儿荒唐离奇。院长确实这样相信吗?“去睡觉吧。”多姆·安东尼说道。
托马斯从地上站起身,走到教堂外面,夜晚在风中摇荡。他将头罩翻起盖在头上,穿过修道院的中央地带,朝着一片散布在沼泽地边缘上、虬曲的橡树下的复式屋舍走去。他沿着小径,向他和多米尼克神父共住的屋舍走去。多米尼克是修道院的图书管理员,也是这里的“弄臣”(“每个宫廷都有自己的弄臣。”多米尼克喜欢这样说)。他渴望成为一名作家,晚上打字的声音吵得托马斯睡不着觉。托马斯不知道多米尼克在屋舍的另一头在写什么,但是,他感觉好像是一个谋杀侦探故事——一位爱尔兰修道院院长,死在修道院的食堂里,他是被自己的玫瑰念珠勒死的。诸如此类的东西。小径的两旁铺设着刻有耶稣受难十四处苦路像的水泥石板,他从石板中间走过,穿行在海上吹来的一缕缕雾气中,他忽然想到了多米尼克,多米尼克有一次在几处苦路像上画上了笑脸。毫无疑问,多姆·安东尼惩罚他首先擦洗了这些石板,然后擦洗了唱诗班座位,而其他人在观看电视上的《音乐之声》。他为什么不能像多米尼克那样惹麻烦呢——为一些滑稽可笑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为了他写在笔记本里的那些关于生存的废话?有一段时间,他以为那张他用来做祈祷书书签的棒球卡片会给他招来麻烦,但是,显然没有人在意,包括院长在内。托马斯吃惊地意识到,他多么怀念像棒球这样平常的事情啊。他偶尔会在电视上看一场球赛,但是,那不一样。戴尔·墨菲去年一共击出四十四个本垒打,而他只看到了一个。那张棒球卡片是琳达在他们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圣诞节送给他的。埃迪·马修斯,1953——天知道她花了多少钱才搞到这张卡。他很羡慕多米尼克。多米尼克少说也有八十岁了,除了在唱诗班里,他整天戴着一顶破草帽到处跑。是他说服了修道院院长,在音乐室里安放了一台电视机。有一次,在“大沉默”之后,他来敲托马斯的房门,试图说服他一起溜到音乐室去,观看一个关于拍摄《体育画报》泳装刊的特别节目。托马斯没有去。他后悔至今。他马上就要到自己的屋舍了,他突然停住脚步,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女人在远处呼唤的声音。他朝东边的白鹭栖息地望去,戒袍在他的腿上拍打着。一只夜莺啼叫起来。海岛上那个守护奴隶墓地的格勒女人赫普吉巴·珀斯泰勒曾经告诉他,夜莺是死去亲人的灵魂。他当然不相信这个,他也相当肯定她自己也不信,但是,他愿意去想象,那是琳达在歌唱。此刻,正是她的声音在远处呼唤。托马斯在脑海中勾画出他的妻子——或者,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穿着游泳衣站在那里的样子。他想象着她大腿内侧的那个部位,就在她膝盖的上方,那里柔软的肌肤。他想亲吻那个地方。他站在一棵压弯的树木下面,在这“大沉默”中,正在思考着投入生活,然后超脱生活。然后,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一个女人的呼唤声。不是鸟在歌唱,不是风在呻吟,而是一个女人在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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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美人鱼椅子(17)
7
房子里充满了秋葵荚的味道,味道浓厚得好似一条条绿色的绳索,你可以攀援着从厨房的一端荡到另一端。我将手提箱放在米色地毯上,沿着走廊来到母亲的卧室。我大声叫道:“母亲?是我,杰茜。”我的声音听上去粗糙而疲倦。她不在床上。毛毯被掀起来了,白色的床单揉成一团,好像孩子们在上面发疯地乱蹦乱跳过。浴室的门紧闭着,灯光从下面的门缝里透出来。我一边等着她出来,一边抻抻自己酸痛的肩膀和脖子。一双破旧的毛巾布拖鞋底朝天地扔在地毯上,地毯是米色的,同起居室里地毯的颜色一样。母亲不相信非米色的地毯。墙壁和窗帘也不能是其他颜色,只能是纯白色、乳白色,或者象牙色。她倒是相信房子的外表应该漆成绿色,但是,房子里面的东西,大概就只能是自来水的颜色了。一种鲜血流尽、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颜色。我注视着那张四周围着皱褶裙布的老式梳妆台——裙布原来就是乳白色呢,还是由于年深日久由纯白色变成了乳白色?在梳妆台的中央,摆着母亲的陶瓷圣母像,圣母让胖乎乎的耶稣骑坐在自己的胯上,脸上流露出一副产后忧郁症的表情。圣母像的旁边是我父亲在他的船上拍的一张照片。海水是深蓝色的,在他的身后永远地流动。我没有去想母亲在浴室门后是多么安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又重新走进了她的生活,走进了这个房间,到她总在我心中搅起的矛盾漩涡中挣扎,那爱与憎的矛盾心理。我仔细察看她床头柜上摆放的东西:她已经用旧了的红色玫瑰念珠、两瓶处方药、一卷纱布、胶带、剪刀和一个数字钟。我意识到,自己正在寻找那个蛋黄酱瓶子。它不在房间里。“母亲?”我敲了敲浴室的门。里面传来一阵可怕的寂静,然后,一丝淡淡、黏黏的焦虑从门后面渗透出来。我扭动门把手,走了进去。
窄小的浴室里压根没有人。空空如也。我走进厨房——这个永远一成不变的房间似乎已经魔术般的被固定住了,走进去就像无意中走进了五十年代。同一个开罐器挂在墙上、公鸡主题的罐子、铜制茶壶、锡制面包盒子,还有放在木头架子上的茶匙。挂在冰箱旁边的壁钟是一只黑猫的样子,钟摆是摇动的猫尾巴。那是永垂不朽的卡通猫费利克斯。我希望看到母亲正坐在富美家贴面餐桌前吃秋葵荚汤,但是,这个房间也是空荡荡的。我匆忙穿过饭厅,查看了另外两间卧室——迈克和我的老房间。赫普吉巴在这里的时候,她肯定还在家——那是,十分钟之前?我回到厨房,想找赫普吉巴的电话号码,但是,当我伸手拿电话的时候,我注意到后门半掩着。我抓起一只手电筒,走到房后的台阶上,用手电筒的光束在后院里扫来扫去。母亲蓝色浴袍上的腰带绕成一团,丢在最下面的一级阶梯上。我走下去,把它捡起来。风力已经加大。风把腰带从我手中一下子刮走了。我望着腰带抖动了一下,然后,飘舞着消失在黑暗中。她到哪里去了?我记起迪伊五岁那年,在北湖商场里,她不知什么时候从我身边溜走了。我惊慌极了,但是,随即感到一阵近乎超自然的镇静,内心里一个声音告诉我,发现迪伊的唯一方法,就是像她一样思考。我于是坐在一张长凳上,像迪伊一样思考起来,然后,我径直走到儿童鞋店,发现她在一堆“芝麻街”网球鞋中间,正试图把伯特和厄尼穿到她的小脚丫上。我知道母亲只喜欢一样东西,像迪伊喜欢伯特和厄尼一样。我找到了后院深处那条通往修道院的小径。小径虽然不长,但是,它蜿蜒穿过郁郁成荫的蜡香桃木、月桂树和一丛丛露莓的残藤老枝。修士们在修道院的院墙上砸开了一个粗糙的豁口,这样,当母亲过来给他们煮饭的时候,她就不用一路绕到正门才能进来。他们管那个豁口叫“奈尔的大门”。当然,母亲觉得很受用。她起码告诉了我五十次。我穿过豁口,喊着她的名字。我听到一只动物在灌木丛中发出沙沙声响,随后是一只夜莺的啼叫,然后,风停息了片刻,我听到了远处大海的汹涌澎湃——永无止息的打击乐。母亲用脚踩出了一条小径,一直通到修道院和修士们住的屋舍之间的那条小路。我顺着小径朝前走去,不时地停下来呼唤她的名字,但是,风似乎把我的声音迎面吹回来了。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低低地挂在沼泽地的上空,宛如一个美轮美奂、清澈透明的圆盘。当我看到修道院后面的时候,我关掉手电筒,跑了起来。周围的一切从我身边掠过——标示耶稣受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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