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鱼椅子》第26章


甜蜜的气味从床单上飘散出来,像一个崭新的开端。在白鹭栖息地码头上,五六只海鸥蹲在我的身后,它们排列整齐,好像是一个正在准备起飞的小型飞行中队。我很早就来到这里,太早了。多半是出于谨慎,而不是迫不及待。我琢磨,如果我早点到这里来,感到自己无法同他见面,便可以离开。神不知鬼不觉。在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我一直盘腿坐在码头边沿上,凝视着溪水。天空晴朗无云。溪水呈黄褐色——那是芒果和哈密瓜的颜色,海水正在涨潮,一浪一浪冲击着码头上的桩柱,仿佛潮水已经变得不耐烦了。一只褪了色的红色独木舟——现在几乎是粉色了,底朝天地躺在码头的一端,船底长满了藤壶。我认出那是赫普吉巴的独木舟。我在至少三十年前乘坐过它。在码头的另一端,一条漆成云杉绿的平底小船——基本上是崭新的,在水面上摇摆着,阳光在船舷上照射出令人心醉神迷的光影。我听到身后的木板发出吱嘎声响,海鸥飞起来了。我转过身去,看到他正站在码头上凝视着我。他身穿一条蓝色牛仔裤和一件粗棉布衬衫,衬衫袖管挽到了胳膊肘处。他的肩膀比我想象的还要宽阔和健壮,他的两只手臂呈现出一种在太阳底下干活的人所特有的柔韧感。一个木制十字架挂在他的脖子上,与他全身的打扮颇不协调。他好像一直隐藏在我心中一个昏暗的角落里,现在突然走了出来。一个真实的人,但又不完全真实。“你来了,”他说道,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来。”我站起身来。你答应我们会看到白鹈鹕。”他笑了起来。“我说,我看到了白鹈鹕。我不能答应我们一定会看到它们。”他爬上了船,然后拉起我的手帮我上去。有一会儿,他的脸跟我的脸贴得很近。我闻到了他皮肤上的肥皂味,肥皂味同空气中飘浮的淡淡麝香味混杂在一起。我在船首的长凳上坐下来——马克斯的座位,我想——我面朝后坐着,望着托马斯将船上的舷外小马达发动起来。他坐在马达旁边,马达把黄褐色的溪水搅动起来,他手握舵杆,将我们缓缓地带到了溪水中央。“我应该叫你托马斯还是惠特呢?”我问道。“已经好多年没有人叫我惠特了。再听一听也无妨。”“我估计是你的母亲给你起的这个名字吧。肯定不是修道院院长。”“她给我起的名字是约翰·惠特尼·奥康纳,她叫我惠特。”“那好吧,惠特。”我试着说出了他的名字。我们缓缓地绕过海岛背后的落潮三角洲。我们在小溪中逶迤而行,小溪有些地方异常的狭窄茂盛,我几乎能够伸手摸到两旁的青草。在马达的噪音中,我们没有再讲话。我想,我们两人都在努力地适应正在发生的事情,我们正在同乘一条小船消失在荒无人烟的沼泽地里。他用手指了指一群鲻鱼,几只从草丛中飞起的树鹳,一个筑在枯松顶部的鱼鹰鸟巢。
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小溪行驶了一会儿,惠特突然来了一个急转弯,把船拐进了一条支流里,支流的尽头是一潭被六七英尺高的青草环抱着的清水。他关掉马达,这地方的寂静和隐蔽扑面袭来。我仿佛觉得我们从一个小针眼里滑过来,掉进了一个时空之外的地方。他将锚抛过船舷。“我就是在这里看到白鹈鹕的。我相信它们就在附近觅食,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它们可能会从我们的头顶上飞过。”他朝天上望去,我也强迫自己抬起头,以便把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他的脸上光线斑驳,隐约有一些胡茬子。“那是什么?”我问道,用手指了指远处的一间木质结构的房子,在他身后大约二三十码远的地方,有一个非常小的小岛,岛上的灌木丛中耸立着一间小木屋。“噢,那是我的非正式密室,”他说道,“实际上那不过是一间小披屋。我在那里读书,或者冥想打坐。当然,我也在那里小憩。说老实话,我在那里睡觉的时间,比冥想打坐的时间要多。”我咂着舌头打趣他。“上班时间睡觉。”我感到心情非常轻松,轻松得有些荒唐。“我睡觉不会使院长吃惊,但是,那个小披屋恐怕会。他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为什么?”“我相当肯定,他不会让我保留它。”我很高兴他身上保留着一个与修道院毫无关系的隐蔽角落,一丁点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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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美人鱼椅子(40)
“你知不知道,白色鹈鹕不像棕色鹈鹕那样扎进水里觅食?”他说,“它们成群结伙捕鱼。我曾经看到它们在水面上围成一个大圈,把鱼赶到圈子的中心。非常聪明,真的。”“我想我一定是一个棕色鹈鹕。”我说道,话刚一出口,便意识到这听起来多么荒唐。就像妇女杂志上的那些小测试。如果你是一种颜色,你将是什么颜色呢?如果你是一个动物……“你为什么那样说?”他问道。“我也不知道,我想因为我单独工作吧。”“我还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呢?”我不好意思说“我是一名艺术家”。那几个字总是喜欢卡在我的喉咙里。我有一间艺术室,”我说道,我在里面随便做一些东西。”“这么说,你是一名艺术家。”他说,我不敢肯定,以前有没有人这样称呼过我。甚至休。“什么形式?”他问道。“我做——我过去常做一种水彩造型式的东西。我不知道怎样形容。”“没问题,”他说,说说看。”我吃惊地发现,我多么迫切地想告诉他。我闭上双眼,尽量清晰地向他解释起来。“我开始用一个木头盒子,有一点像阴影盒。”我停住话语。我不敢相信自己说了“阴影盒”。上帝啊
。我讨厌人们使用那个字眼来形容它。“等一下,不是阴影盒;更像一幅墨西哥造型盒。我在里面画上背景。可能是一片自然景色、人物、任何东西。然后,我把一些东西摆在场景的前面,仿佛它们是从场景里延伸出来一样——有一些透视画的效果。我睁开眼睛,我记得我当时被他的模样深深吸引住了。他看起来那么英俊,两肘支撑在膝盖上,身体前倾,正在全神贯注地听我讲话。在强烈的光线里,他那双蓝眼睛同他身上穿的粗棉布衬衫的颜色一模一样。“它们听起来妙极了。”他说道。“相信我,它们并不那么美妙。起先我觉得它们很好。它们最初确实很富有讽刺意味,并且诡谲奇特,但是,后来就变得循规蹈矩了,而且……”我想在脑子里找出一个贴切的词汇,“无法引起争议,”我听到自己说。“那样形容很有趣。”我呆呆地望着他。我说的每一句话好像都不对劲。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说“无法引起争议”是什么意思。“我想,我是想说:艺术应该在人们的心里引起某种反应,不应该只给人一种美感。艺术应该给人们一点震动。”“没错,但是,你朝四周看一看。”他抬起一只手臂,指着沼泽地里的青草,宁静的水面,以及水面上像泡沫一样粼粼闪耀的阳光。“看看这一切吧。为了美而去追求美,有何不对呢?有时候,当我望着远处落满了白鹭的树林,或者看到一件像贝尔尼尼的《圣女特蕾莎的神圣之悦》那样的艺术作品,我就会被它们深深地吸引住。它们有时会将我的世界观和行为准则彻底打破,远远胜过任何‘能够引起争议’的东西。”他讲话的时候,声音里充满了激情和自信,他有力地打着手势,有一会儿,小船剧烈地摇晃起来,我伸手抓住船舷才稳住了自己。我几乎觉得,自己正在亲身经历他向我解释的东西——那种忘我的状态。他说:“当然,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让你的艺术触动人,使人们得到一种顿悟。”
“是的。”我说。“这只是我个人的观点,但是,我认为艺术引起的争议或者招致的社会批评,未必能够真正地触动人们,然而,艺术的纯粹美却能够令人陶醉,使人震撼。它能够让人们体会到一种永恒的东西。”我说不出话来。事实上,我担心自己会哭起来而下不来台,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冲动。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进行过这样的谈话了。小船拖在缆绳上漂到了岸边,草丛中散发出一种枯黄、焦干和休眠的气味。他身体靠后,把两只胳膊肘拄在船舷上,小船微微向下一沉。我说:这听起来挺神秘的。”“什么东西挺神秘的?”“你刚才说到的那种永恒的东西。你可能觉得我很笨,但是,那到底是什么呢?”他微微一笑。“不,我不觉得你笨。我自己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但是,你是一位修士啊。”“没错,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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