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下的果儿》第18章


当夜色渐深,母亲开门回来,父亲便自觉地关上了电视。两个人也不说话,轮流到卫生间去洗漱。一个人先进去了,另一个人则端着塑料脚盆在门外等候。好像他们还生活在集体宿舍。当墙壁里的水管停止轰鸣,他们的一天也就结束了。
而父母与陈星的关系,也早早地变得非常单纯了。这个家庭里的空气,在大多数时间都是僵滞的,两代人之间的交流仅限于传递物品、指派任务和条件反射式的惩罚。如果没有对陈星的文斗、武斗,那么这一家人可能会彻底丧失集体活动。
后来,一度成为地下艺术家的小北这样评价陈星的父母:“他们早就把颓废贯彻到骨子里了。”
然而在陈星的记忆中,他的父母并非一直都是这个状态。否则,他们又哪儿来的热情把他生下来呢?
父母当初都是知青,恢复高考之际,考上大学回了城。父亲上的是哲学系,具体说就是*主义哲学,而母亲则是中文系。他们当时还是相当风光的,据说那时候,只有成绩最好的学生才能进这两个专业。相对于孤独沉默的青年时期,陈星对童年的记忆却是吵闹的——充满了聒噪。别人的父母常常带着孩子到公园去,但陈星的父亲却不,他迷恋于在家里高谈阔论。年仅两三岁的陈星流着哈喇子,满眼芝麻糊,坐在一堆破旧的书籍上,仰视正在挥斥方遒的父亲。除了他之外,别的听众也不少,不是刚入校的大学生,就是工厂里的年轻工人,那些人的情绪就亢奋得多了。
在那个年代,父亲一度被视为一个“思想启蒙者”。当然,跟后来窜到海外的那些家伙比不了,不过怎么着也是几条胡同里知识青年的偶像。他们在一起讨论“人性解放”、“黄色文明与蓝色文明”以及弗洛伊德。据说这个习惯还被当地的治安联防部门“注意过”,但这又是多么值得骄傲的待遇啊!那年头,几乎所有诗人都被定性成潜在流氓犯呢!书包网 。 想看书来书包网
5。分裂(6)
据说当初父亲分配工作的时候,市商务局还上赶着要他。然而他几乎是得意洋洋地拒绝了,去了图书馆。
只不过随着陈星越长越大,父亲就越来越像今天这副模样了。他们那个松散的思想启蒙小团体迅速土崩瓦解,即使再见面,兴趣点也不在“启蒙”或“*”上了,而是变成了“到广东上点儿货”。有些人真的成了最早下海的人,到西单劝业场摆摊儿去了。当所有人都急不可耐地抓住机会时,父亲本人却在慷慨大方地错失机会。他错过了提拔,错过了调动,错过了改行,唯一没错过的是任何一次对上级说风凉话的机会。错错错,错成了今天这位腰肌劳损的图书馆员。
在所有挫折之中,最让父亲愤愤不平的,恐怕还是这样一个事实:当年他认为,庸俗的人一定愚蠢,但现在看来,人家的庸俗反而是因为聪明。那么多他当初看不上的人,或者变成了“民营企业家”,或者在官场上平步青云,甚至还有成为知名学者的。这个事实恐怕让父亲怎么也想不通,越想不通也就越沉默了。一直沉默到了今天。
而现在,父亲的精神究竟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陈星也尝试着琢磨过这个问题。刚开始,他认为父亲的内心充满了厌恶——厌恶一切。但厌恶久了,连厌恶的力气也没了,就只剩下了漠然——生活在别处,对什么事情都毫不关心了。他的心态当然也会影响到母亲。
或许,假如父亲的心态再平和点,那么他会认为,生活就应该是互相陪伴着,沉默地看着时间流逝。也许他和母亲正是这样抓住了生活的本质,并活得安之若素。个中滋味,甚至也可以被理解成一种诗意。
但是这都让陈星感到孤独。
相比在家里,陈星更愿意回到街上去。每天还不到十点钟,父母房间的灯就灭了,他便悄悄推开窗户,顺着排水管道滑下二楼,开始在夜晚的北京游荡。
他游荡的路线时远时近,视心情而定。兴致不高的时候,他就在楼下转两圈,然后坐在楼门口的台阶上抽烟发呆。如果脚下充满力量,他便会沿着马路,一直走下去。这样走啊走,有的时候,他会把路灯都甩在身后,走到一片黑漆漆的荒地中去;而第二天换个方向走,又赫然会有一片灯红酒绿出现在眼前,全是酒吧和商业街。但无论走在光明还是黑暗中,陈星的感觉都是一样的——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夜游神,一个漂浮的幽灵。
走得精疲力竭了,他便就近买一瓶啤酒,坐在路边大口大口地喝。被酒呛着的时候,他也无声地流下泪来,感到身体被风吹得发冷。这时他想,如果小北和他还没闹掰就好了。他不后悔打了小北,但却非常怀念他。和小北在一起,他才是一个有说有笑的人。虽然说得也不多,笑得也很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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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他在路上东转西转,鬼使神差就来到了一个小区门口。这是个新小区,门前规划得很阔亮,还有一个水池。陈星在水池边坐了一会儿,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侧目而视,原来是张红旗和她父亲走了过来。他们正在散步。张红旗的语调有点兴奋,她告诉父亲,自己暑假去法国的时候,听到过一段音乐,因为旋律很优美,一直念念不忘。而今天,她恰好在书架上发现了一张法国人比才的唱片,果然就是那首曲子,名叫《阿莱城的姑娘》。她父亲坦率地笑着说:“惭愧,那套唱片是别人送的,我只抽出熟悉的听了几张,都是柴可夫斯基和斯美塔那他们的。法国音乐还没听过。”于是张红旗就轻轻哼起了《阿莱城的姑娘》给父亲听。
5。分裂(7)
这是陈星第一次听张红旗唱歌。她的声音不高,也不清脆,但是很柔和,也很沉静,非常适合在夜晚的林荫道上浅吟低唱。《阿莱城的姑娘》确实是一首很美、很上口的曲子,不仅张红旗的父亲,连陈星也入迷了。但是没唱两句,她的声音却戛然而止了,沉默了一会儿,又向父亲说:“将来如果能去欧洲留学就好了。”
对这个话题,她父亲很中肯地说:“还是美国好。”
张红旗说:“是么?”
她父亲说:“美国的学校水平更高,国内也认可。从个人发展来说,留美的学生要好一些。”
张红旗没有说话,但她父亲还在开导她:“你很喜欢欧洲的氛围,这我理解,我也喜欢。但有些事情不能随着性子来,还是要有规划。说得现实一些,一个人发展好了,才有条件、有资格去享受文化。反过来,就算你去了欧洲,没有相应的事业打基础,能真正拥有——你向往的——生活方式吗?”
过了一会儿,张红旗才说:“我会考虑一下的。”
张红旗和她父亲一边说着话,一边向小区里走去。陈星却也莫名其妙地站了起来,跟在他们后面。他的心里有点吃惊——不是因为张红旗高中还没毕业,就开始盘算“欧洲还是美国”了——他吃惊的是张红旗能够如此坦率地和父亲交流思想。这种父女关系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在他看来,张红旗和她父亲几乎就像一对忘年恋的情人了。
好在保安没有拦他,陈星昏头昏脑地跟到了张红旗家的楼下,这才恍然大悟地站住。他感觉到了更深的落寞,低着头往回走去。但还没走出小区,背后忽然有一个声音在叫他。
陈星没想到张红旗又从家里折了出来,而且还是一个人。他不知所措了,登时猜想张红旗刚才已经发现了他,所以才会突然停止唱歌。
但是张红旗只是平和地问他:“你也是出来散步的?”
陈星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自己晚上的行动应不应该被称为“散步”。
张红旗说:“那你再跟我走一圈吧!”
于是他们就沿着小区里的路,并排走了起来。这一路,什么话也没有说。陈星很紧张,甚至怕自己走着走着就会撞到张红旗。而张红旗双手插在上衣兜里,两眼平视前方,显然正在专心致志地散步。
直到绕了一圈,又快回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张红旗才问陈星:“你跟小北不在一起玩了吗?”
陈星还是点了点头。
张红旗说:“哦。”然后她又说:“那你干脆试着开始学习吧,争取考一个大学。”
这次陈星连头都没点。他说:“反正一直也没学习。”
张红旗又“哦”了一声。在正对小区门口的空地上,两个人站住。她沉默了片刻,忽然说:“有个问题能问吗?”
陈星说:“问吧!”
但张红旗想了想,说:“还是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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