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尔古纳河右岸》第59章


沙合力被关进监狱了。前年,他纠合了山外几个无业的刑满释放人员,进山来砍伐一片受国家保护的天然林,打算偷运出去,卖黑材,赚上一大笔钱。结果木材还没出山,他们的人和车都被检查站的人扣押了。他被判了三年徒刑。 
尽管达吉亚娜那么紧地看管着索玛,她还是一次接着一次跑到别的营地与男人幽会。她说在山上实在太寂寞了,只有男女之事才会给她带来一点快乐。她每次下山,都是去激流乡做流产。达吉亚娜为她的婚事操透了心。把她介绍给谁,谁都会用瞧不起的口气说,索玛呀,她谁都跟,怎么能做老婆呢!后来,三个衣衫破烂的拾荒者来到激流乡,他们吃不饱饭,娶不上老婆,听人说生活在这里的鄂温克姑娘不好出嫁,又有生活补贴,就找上门来了!这件事对达吉亚娜的刺激不亚于依莲娜的离去。她哭着对我说,额尼,拾荒的人把我们的姑娘当破烂给捡着了!我们必须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达吉亚娜开始为建立一个新的鄂温克猎民定居点而奔波。她说激流乡大偏僻,交通不便,医疗没有保障,孩子们所受的教育程度不高,将来就业困难,这个民族面临着退化的命运。她联合了其他几个乌力楞的人,联名向激流乡政府提交了一个下山定居的建议信,就是这封信引起了我们这次大规模的搬迁。 
生活在山上的猎民不足两百人了,驯鹿也只有六七百只了。除了我之外,大家都投了去布苏定居的赞成票。激流乡新上任的古书记听说我投了反对票时,特意上山来做我的工作。他说我们和驯鹿下山,也是对森林的一种保护。驯鹿游走时会破坏植被,使生态失去平衡,再说现在对于动物要实施保护,不能再打猎了。他说一个放下了猎枪的民族,才是一个文明的民族,一个有前途和出路的民族。我很想对他说,我们和我们的驯鹿,从来都是亲吻着森 
林的。我们与数以万计的伐木人比起来,就是轻轻掠过水面的几只蜻蜓。如果森林之河遭受了污染,怎么可能是因为几只蜻蜓掠过的缘故呢?可我没把这番话说给他,我为他唱了一首歌,那是妮浩曾经唱过的、流传在我们氏族的葬熊的神歌: 
熊祖母啊, 
你倒下了。 
就美美地睡吧。 
吃你的肉的, 
是那些黑色的乌鸦。 
我们把你的眼睛, 
虔诚地放在树间, 
就像摆放一盏神灯! 
我留下来了,安草儿也留下来了,这就足够了。我原想着西班可能也会留下来的,他爱啃树皮,他的字还没有造完,但西班是个孝顺的孩子,拉吉米去哪里,他就会去哪里。我看拉吉米也活不长了,他的舌头已经歪斜了,说话含混不清。如果拉吉米有一天不在了,西班一定会回来的。 
我们再也不用在搬迁时留下树号了,山中的路越来越多了。没有路的时候,我们会迷路;路多了的时候,我们也会迷路,因为我们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当搬迁的卡车在清晨驶入营地的时候,我看见那些要走的人的眼神中不完全是喜悦,他们的眼睛里也流露着凄凉、迷茫的神色。尤其是那只在依莲娜死去时出生的白色驯鹿,它说什么也不肯上卡车,可西班是离不开它的。西班摇着它颈下那对金色的铃铛,叫着它的名字,说,木库莲,快上车,你要是不喜欢布苏,不喜欢被关进鹿圈,我们再回来!木库莲这才顺从地上了卡车。 
我讲了一天的故事,累了。我没有告诉你们我的名字,因为我不想留下名字了。我已经嘱咐了安草儿,阿帖走的时候,一定不要埋在土里,要葬在树上,葬在风中。只是如今选择四棵相对着的大树不那么容易了。 
有一些人的结局,我是不知道的,比如抛弃了柳莎和马粪包的那个女人,比如瓦霞,再比如葬完妮浩后又神秘失踪的贝尔娜。故事总要有结束的时候,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尾声的。 
安草儿进来了,他又往火上添了几块柴火。这团母亲送我的火虽然年龄苍老了,但它的面容却依然那么活泼、青春。 
我走出希楞柱。 
混合着植物清香气息的湿润的空气,使我打了一个喷嚏。这个喷嚏打得十分畅快,疲乏一扫而空。 
月亮升起来了,不过月亮不是圆的,是半轮,它莹白如玉。它微微弯着身子,就像一只喝水的小鹿。月亮下面,是通往山外的路,我满怀忧伤地看着那条路。安草儿走了过来,跟我一起看着那条路。那上面卡车留下的车辙在我眼里就像一道道的伤痕。忽然,那条路的尽头闪现出一团模糊的灰白的影子,跟着,我听见了隐隐约约的鹿铃声,那团灰白的影子离我们的营地越来越近。安草儿惊叫道,阿帖,木库莲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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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鹿铃声听起来越来越清脆了。我抬头看了看月亮,觉得它就像朝我们跑来的白色驯鹿;而我再看那只离我们越来越近的驯鹿时,觉得它就是掉在地上的那半轮淡白的月亮。我落泪了,因为我已分不清天上人间了。 
二○○五年二月十二日—— 
五月七日初稿于大兴安岭塔河 
二○○五年七月十一日—— 
七月十九日定稿于哈尔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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