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彩》第13章


贺致远脸色蓦地一冷,“啪”地合上了笔记本翻盖。
“我的确不是自愿当父亲的。”他沉声道,“我根本没打算在三十五岁之前要孩子,布布是一个纯粹的意外。”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核弹当量飙升成氢弹当量,颂然抄起枕头猛地砸了下去,弹起足有两米高:“意外?什么叫意外?你是做爱不知道戴套,还是套子也管不住你那根屌?”
“颂然!”
贺致远重重一拍茶几,厉声警告他。
颂然充耳不闻,继续骂:“我管你想几岁生孩子,布布生下来了,你就要担起父亲的责任!你呢?你连给他找个妈都找不到!四岁的小孩,一会儿扔给保姆带,一会儿扔给机器人带,这是正常人类干出来的事?你以为拿技术管孩子就能体现事业价值了?布布那么爱你,那么懂事,我现在把电话拿给他,你敢亲口告诉他他是你打炮打出来的意外吗?!”
“颂然!”贺致远猛地站了起来,“注意你的措辞!”
但颂然已经没有理智了,他的眼眶里覆满了泪水:“注意你妹的措辞!信不信我还有一肚子脏话没骂出来!就你这种人,赚再多钱也是个败类!”
“Don’t judge me!”
贺致远怒火中烧,撑着茶几倾身过去,一把抓起手机吼道:“没人教过你吗,做人最基本的礼貌就是不要凭借一点点片面消息作主观臆断!”
然后直接挂断了电话。
听见忙音的同时,颂然用力一挥手臂,卡通手机在空中飞过一道弧线,滚进了远处的圆沙发里。
“操你妈。”
他垂头坐着,牙齿紧紧咬住下唇,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人渣,傻逼,滚你丫的!”
嗒,嗒,嗒。
房门被轻轻叩响了。
颂然胡乱抓起一块枕巾抹了把脸,擦干眼泪,跳下床去开门。布布和布兜兜正并排站在门外,一起仰着小脸蛋看他。
“哥哥,你刚才在和谁吵架呀?”
布布非常担心。
大毛团子也蹭了过来,用脑袋轻轻拱他的小腿,给予体贴的安慰。
颂然吸了吸鼻子:“没事,哥哥好着呢。”
“可是,可是哥哥明明哭了呀。”布布才不相信呢,“哥哥刚才在和拔拔打电话吧?是不是拔拔他……”
颂然怎么敢让布布猜到贺致远身上,慌忙摇头:“不是的,跟布布的爸爸没关系。你爸爸那么好,怎么会和哥哥吵架呢?”
“对呀。”布布连连点头,“拔拔那么好,不会和哥哥吵架的。”
他眼眸一亮,扭头跑向餐桌,把刚涂好的画纸扒拉下来,又飞快跑回,双手捧着递给了颂然:“哥哥快看,我已经画好了,送给你!哥哥不哭了喔。”
颂然接过画纸,看到上面有一只棕褐色的花栗鼠,一只土灰色的灰松鼠,一只橘黄色的长颈鹿,还有一只草绿色的小蟋蟀。树叶金灿灿,蘑菇白嫩嫩,低矮的老树墩长出了一圈圈的年轮。
四岁的小布布,送给了他一份暖心的礼物。
颂然蹲下身,摸了摸孩子的头发,笑着说:“布布,谢谢你。”
谢谢你,好孩子。
你放心,就算事情变成了这样,我也不会轻言放弃的。你的颂然哥哥很厉害,一定会帮你找回世界上最好的那个爸爸,让你摘下假面具,再也不必委屈自己扮演一个“听话的乖孩子”。
我一定不会让你……变成当年的我。
第七章 
Day 03 01:55
这晚哄睡布布之后,颂然一个人不争气地在卫生间闷了半小时,扯光了一大卷厕纸,满地都是湿透的烂纸团。
他想不通,好端端打着电话、聊着鲜肉馄饨和红糖姜汤,自己怎么就神经搭错,用那样失礼的字句攻击贺先生。贺先生是一位真正的绅士,受过良好教育,就算被他严重冒犯,也始终把握着言辞的尺度,可他呢?
他到底藏不住粗鄙出身的底子。
没家教,没涵养,不论平时在人前伪装得多么彬彬有礼。
其实,类似的状况在十几年前就发生过一次,更夸张,后果也更严重。如果不是那一次莫名其妙的失控,或许今天,颂然过的就是截然不同的人生。
那一年颂然只有九岁,住在T市一家名为“希望之家”的儿童福利院里。福利院的孩子大多都有生理缺陷,要么残疾,要么患病,颂然是少数几个身体健康的。他长相可爱,生性懂事,就像一只摆放在橱窗里的红苹果,光滑油亮,媲美塑料模具打造的装饰品。
颂然刚进福利院的时候,老师们对他说,你一定很快就可以离开了,因为像你这样的好孩子,家长们会排着队来领回家。
于是颂然就一心等着那个家,等着那一对爱他的爸爸妈妈。
可大约是缘分还没到吧,颂然在福利院住了许多年,错过了一次又一次被领养的机会,还是没等来属于他的爸爸妈妈。满怀希望的他并不知道,福利院的老师对每一个孩子都是相同的鼓励说辞。
终于,在一个阳光璀璨的金秋,颂然盼来了转机。
当时他正坐在自己的小床板上折星星,福利院的老师开门叫他,说前几天预约看他的叔叔阿姨来了。这次的展览会很特殊,只展出他一个苹果。
老师说:“没有别的孩子跟你争,所以,你要好好把握机会,知道吗?”
颂然点了点头。
按照计划,他捧着一瓶子五彩缤纷的纸星星出去,作为见面礼送给未来的养父母——由孩子亲手折叠的、灌注了满满童心的礼物,谁会不喜欢呢?
但是,颂然遇到的这一对夫妻极其挑剔,没有轻易被孩子的纸星星打动。
他们要看真正的东西。
那位妆容精致的阿姨从拎包里取出一张纸,三折展开,看着像是一份冗长繁琐的清单。在与颂然的沟通过程中,每隔一会儿,她就提笔往纸上打几个勾。颂然不清楚这份清单的具体内容,可他猜得到,打勾越多,被领养的概率就越大,因为每次打勾的时候,阿姨审视的目光里就会透出一抹柔和,再满意地点一下头。
标准尽管严苛,颂然的表现依旧无可挑剔。
事实上,福利院的每个孩子都耳闻目染地受过一些规训,知道怎样才能讨养父母喜欢。前来领养的夫妻并非全然不知,但是人都有弱点,看到了美好积极的表象,就不会太计较潜在的虚伪。
而颂然有一个与众不同的长处——他能消去所有生硬的表演痕迹。
别的孩子用嘴唇和牙齿笑,颂然却用一双眼睛笑,总是弯弯地眯起来,暖洋洋的,像清晨的阳光、橙色的水果糖,让人看着就尝到一丝甜味。
别的孩子笑着笑着,时常流露出一抹担忧的神色,那是怕自己表现不佳而产生的不安,但颂然不会。他把负面情绪埋葬在心底深处,等同于自我催眠,澄澈的笑容发自肺腑,令人找不出掩藏其下的阴郁。
在这场博弈中,孤儿学会了虚伪,而家长学会了提防孤儿的虚伪,只有颂然能让最挑剔的家长也挑不出一点错处,以为所见即真实。
那天的会面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傍晚五点,夕阳西下,挑剔的阿姨终于在她的清单上打满了对勾。
她坐到颂然身旁,第一次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对福利院老师说:“现在这个社会啊,真的是越来越让人搞不懂了。颂然这样优秀的孩子,聪明,听话,反应得体,嘴巴也够甜,带出去不要太有面子。你让我自己生、自己养,我也未必教得出一个更好的,怎么还有人舍得不要呢?老师啊,我是看准他了,一百个喜欢,肯定会带回去好好养的。”
除了答应领养,那对夫妻还答应捐赠福利院一大笔钱,以示由衷的感谢,于是福利院老师忙不迭地陪着他们去办手续,把颂然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
颂然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知道自己快要有家了,快要有人疼爱他了,心里压抑了数年之久的痛苦和委屈纷涌而出。
他从抽屉里摸出了一盒闲置的彩铅,开始在纸上涂涂画画。但他没有想到,正是这最后一幅画,酿成了不可挽回的大错。
他想画一朵饱满的向日葵,落笔却成了一只悬在屋顶结网的八脚蜘蛛,想画一片碧绿的小草丘,落笔却成了几道紧闭的铁栅栏,想画一群开心玩耍的孩子,落笔却成了对门残疾女孩整天抱着的,同样断了腿的布娃娃……
一个贪婪的念头在颂然心中大肆滋长了起来。
他想冒一次险,揭开自己虚假的面具,只揭去一个边角,露出一点点无足轻重的小缺陷——那位阿姨说喜欢他,肯抚摸他的头发,温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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